晨光透过格栅窗洒进来时,阿丽娅闻到了烤馕的香气。
她从床上坐起,脑中还有未散尽的梦影。梦里,她站在一处灰白神殿中,殿外浓雾弥漫,殿内却空无一人。
换好长衫,她走出房间。泥砖庭院被初阳镀上一层暖色,玛妮婆婆正半蹲在灶台边翻烤馕饼,陶罐中煮着鹰嘴豆,咕嘟作响。
“醒啦,孩子。” 玛妮回头,走近来查看她的绷带,“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已经好多了,谢谢婆婆。”阿丽娅回道。
这时,院门处传来脚步声。
“所以就是她?父亲从河边捡回来的女孩?”
阿丽娅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年正抱臂倚在门框处。他有一头微卷的黑发,发间缠着一条褪色的红布发带,看起来十六七岁,清澈的眼中带着一丝好奇。
“你这小子,一回来就乱晃。”玛妮嗔道,“跟着商队折腾了半个月,今早才到家。”
“我想先看看你们救回来的姑娘。”少年走进来,看了她一眼,又冲她咧嘴一笑,“你好呀!我是这家的倒霉儿子,卡姆。”
阿丽娅点头:“你好。”
卡姆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她:“这是节日的乳饼,还热着,父亲叫我带给你尝尝。”
阿丽娅接过来,小心地咬了一口。淡淡的蜂蜜味混着**在舌尖融开,柔软得几乎要融在舌尖。
她没说话,但那抬起的眉毛出卖了她的情绪。
卡姆看着她,笑了一下:“你喜欢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丽娅渐渐适应了萨瓦尔村的生活。
伤势渐渐愈合。她依旧保持谨慎,不主动打听、不轻易表态。
她身处波斯帝国西行省——昙摩省,其塔兰城下的萨瓦尔村中。帝国盛极一时,分东西行省,神殿圣火长明,商队络绎。村落隐于林中,远眺可见塔兰城城墙。
但她也注意到,这个看似安宁的村子,其实规矩森严。就连火祭节的准备,也都是悄悄在夜里进行。
那晚卡姆提到火祭时说:“到时候圣使会来村里挑人,十三到十七岁的姑娘,要进都城受祝检验。”
“然后呢?”
“然后……”他耸耸肩,“听说有的留在神殿,有的嫁给贵人,也有被退回来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阿丽娅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那一丝迟疑。
村民们对她的好奇逐渐转为接纳,尤其是卡姆,几乎每日都找她说话,偶尔他带来一小包葡萄干或两块蜜枣饼,说是从商队“换来的”,她也不再推辞。
她开始帮玛妮晒药、理草籽,帮达罕将药草扎成束,挂于屋檐。
有一日,玛妮看她识字快,说:“你学得倒像我们这边的人啊。”
阿丽娅略一思索,答道:“可能跟我家乡的语言有点像。”她不敢多解释——实际上,波斯的文字和发音与她民族语系极为相近,自然学得快。
她学得快,也记得牢。草药图谱、日常用语、村庄布局,全都在脑中一一描绘成形。
有天,院外忽然传来几声低语。
是邻村妇人的声音,隔着篱笆道:“听说神殿派人要来了,就在这两日……”
阿丽娅手中一顿,目光停在草药图谱的中心。
夜色沉沉,玛妮已吹灭了屋内油灯,只留阿丽娅房中那一盏陶土灯还亮着。
阿丽娅坐在矮桌前,摊开那张手工羊皮纸,纸上已经画了几行符号。
她一直在试图复刻林中少年消失前,术印在地面上浮现的图案。
每当她试图复现时,脑海中总有种难以言说的混沌感。
她并不懂这些图案的含义,但那图腾结构却异常熟悉,像是一种“数学感知”。图案的羽翼并非对称,而像是某种“旋延式”展开,有重心、有指向。
她放下笔,翻起袖口,指腹触碰那枚泛光的印记——一阵不似脉搏的回响轻轻震颤。
她靠在墙边,双臂抱膝,脑子慢慢清明起来。
少年那双金色的眼,他出现与消失的方式,都远超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而术纹出现的瞬间,恰恰与她印记灼热之感同步。
她并未慌乱——从醒来的那天起,她就隐约明白,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语言、文字、幻境……这一切像某种精密织网,正在缓缓向她逼近。
她收起纸笔,把画下的术纹折好,藏在枕头底下——过于离奇的东西,要隐藏好。
吹灭灯火,躺入被褥,阿丽娅眼前仍隐隐残留那术式最后一秒的红光。
“这不是巧合。”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是我。”
那夜,她梦见一片湖泊。
湖中立着一个之前的灰白殿堂,殿门敞开,一道细长的光柱垂下,像是有东西在凝望她。
水面波动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她。
她倏地睁眼,心跳狂乱,掌心早已是冷汗。
村外山林间,一道白袍身影正站在松树阴影下,低声与另一个披风人交谈。
“异族少女?”白袍人的声音像是穿透雾气。
“对,出现的不合时宜。”对方低哑回问。
“不,正合时宜。”白袍人微笑,声音却冷,“一个意外也不能放过。”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二人眼底警惕翻涌,随即转身离去。
山林深处,一人独行。
少年身披黑衣,长发被简单束在颈后,行至村东山坡时停下脚步。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黑曜石,边缘刻着花纹。
他低头凝视那碎片——石面泛起微光,像水一样荡出涟漪,一圈圈清晰又脆弱的术式纹路在夜色中扩散。
他眼睫低垂,像在确认什么。
与此同时,阿丽娅房中,她的手腕骤然发热,印记在睡梦中泛起微光。
“找到了。”
清晨,阿丽娅正蹲在屋外清洗药草。
几个孩子从田埂那头跑来,笑嘻嘻地围着她叫:“茜尔娜姐姐,你是不是神仙变的?”
她被逗笑了,眼角微弯,回以一个明亮的笑容:“那你们可得保密,别告诉别人,不然姐姐就要被抓走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跑远,脚步扬起一地尘土。
她重新低头清洗草根,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洒下一片碎金。
夜晚,远处传来低缓的钟鼓声,一声接着一声。
村人三三两两聚集到神柱广场。
阿丽娅跟着玛妮站在边缘位置,身后是卡姆和达罕,村中男女老少都到了。
广场中央,村主站在石阶上,手中展开一卷褐色羊皮,嗓音沙哑但平稳:
“神殿已下令——火祭将至。诸村需应验拣选之责。”
他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身影从人群尽头缓缓走来。
白袍神使,身形瘦削,面容被兜帽遮住,仅露出一截苍白下巴。他走上石阶,站在村主身旁,眼神扫过众人。
“神将拣选净身少女。”他的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凡十三至十七岁未婚女子,皆需入册、留名。疑有外来之人,亦须同检。”
人群起初还在窃窃私语,但当白袍人说出“外来”两个字时,空气骤然一静。
“村中新来之女——茜尔娜。”白袍人朗声道,“无籍贯,需明日随我等前往神殿验明。”
众人纷纷转头,视线落在阿丽娅身上。
达罕眉头一皱,挡在她前方:“她是我远方的侄女,从边地回来避暑——”
副使未多言,只上前一步,抬手将达罕的臂膀轻轻拨开——动作不重,却充满压迫。
玛妮一把拉住阿丽娅的手,掌心微凉,眼眶泛红,却只是轻声说:“茜尔娜,别怕。”
四周没有人出声,连卡姆也被邻居大叔拉住袖子,指尖攥紧衣料,颤声呢喃:“茜尔娜……”
阿丽娅扫视四周,然后缓缓迈前一步。
“我会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急于撇清身份,只是站得笔直,神情冷静。
她知道,这一次,她已无法再做旁观者。
押送前一晚,天色沉沉。
阿丽娅被带回屋中,玛妮沉默地替她整理包裹。但她眼中早已噙满泪水,指尖轻颤着握住阿丽娅的手掌。
“别怕。”玛妮哑着嗓子说,“也许他们只是例行验身。”
“孩子……”达罕也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却仿佛飘在风里。
卡姆在门口徘徊许久才走近。月光落在他眉眼上,竟没了往日笑意:“我会找办法去神殿,如果他们不放你,我就去找人。”
“你别傻。”她微笑,“我会没事的。”
那夜,她几乎没怎么睡,只是盯着屋梁那道木痕。
她想起有天午后,达罕外出采药未归,村西头一个孩子忽然发起高热。
妇人抱着孩子匆匆跑来敲门,玛妮一时忙乱,转身就喊她过来帮忙。
她没有犹豫,起身取药,并准确说出剂量。
她将几味药混成软膏敷于小儿额头,又用棉布裹住足底敷药,动作简练。
当孩子的体温终于退下,母亲抱着他连连向她道谢。
“多亏了你……”她声音带着哽咽,眼中有泪光。
周围几个邻妇也点头:“这姑娘心细,比我们都镇得住。”
那样的目光,不再是初见时的疑惑与防备,而是第一次带着几分敬意。
众人离开后,她独自站在院中,看着孩子母亲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发涩。
她并不习惯被这样感谢。
只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当第一次有人因自己放心露出笑容时,那种被需要的微光,还是在心底缓缓荡开。
若在从前,她大概正在图书馆查阅某篇论文,或为考古队准备出发的箱包。
她会和朋友争论土层测年的方法,也会窝在角落里偷偷查找某条出土铭文的比对资料。
她还会回消息,刷视频,回家时有灯亮起,有洗好的衣服叠在椅背。
可这一切都在沙暴的那天,被彻底打断了。
她不是不想回去,只是那条路已经消失,恍若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