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门外响起脚步声,她才站起,穿上衣袍,整顿好面纱。
她既未落泪,也未回首。不知该算作麻木,还是不敢直面婆婆一家的眼神。
押送并非公开进行,而是悄无声息地在夜里完成。
阿丽娅被安排上了一辆无标记的马车,车身蒙着粗布帘,轮毂也被棉布缠绕,行进时几乎听不到声响。车内漆黑一团,皮革、铁锈混着干草味扑面而来。
她的脚踝被一道细绳轻缚,绑得不紧,却意味着她的行动已被默认“管理”。
车内有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各握长刀。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穿过山谷、溪口与林间,马蹄声在石板路上被夜风吞没,整列队伍仿佛在黑暗中滑行。
阿丽娅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身子被车震得发麻。她隐约觉得,身上那道羽翼印记正在悄悄变热,不似之前那样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像有某种同频共振般的唤醒。
突然,车身轻震,马儿骤然嘶鸣。
车外响起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短促的喊声与兵刃撞击声。
守在车内的军士猛地拉开帘布探头,下一瞬却发出一声极短的呜咽,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拽住,生生拖出车外。
阿丽娅只来得及看见他脖颈上一抹极淡的红光划过,像术印启动的一瞬。
她本能地往车厢内侧退去。
一阵风卷进来,裹着山林深处的冷意。
一道身影稳稳落入车厢,他穿着灰蓝斗篷,带着面罩。头发遮住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眸深不见底,如深夜中不熄的火。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动作迅捷又克制地在她脚踝处划断细绳。
阿丽娅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他低声一句:“跟我来。”
他的语调没有情绪,像是陈述一个已然决定的选择。
她怔了一瞬,少年一手拎起她的手腕,将她从车厢中拽出。动作不粗鲁,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强硬。
她几乎是跌在他胸前的,那一瞬,她闻到他斗篷上淡淡的焦土气味——像火焰灼过,又在风中散尽的尘。
她抬眼看他,那一只未遮挡的眼是深不见底的黑,如熄灭前的火灯。
他却转开头,没有任何解释。
外头夜色浓重,树影摇曳,几名卫士倒在地上,喉口都有细小的术痕,一击致命,且无血溅出。
这不是一般的刺杀者能做到的。
他带着她穿过林间小径,脚步极稳,即使在复杂地形中也没有半点踉跄。
阿丽娅跟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近百米,才被带入一处断石之间的小道,灌木遮掩下,竟是一条藏在岩缝中的旧路。
身后并无追兵,他却未放松半分,只在岔路前一抬手,一枚青铜色的小牌落入地缝,那地面立刻泛起一道薄光,将脚印与术波痕迹一并消除。
夜风在林间穿梭,吹得灌木沙沙作响。
阿丽娅小跑几步跟上,喘息虽浅,却不愿落后太多。她的鞋底早已磨薄,脚底硌得生疼,却依旧咬着牙,不发出声音。
“你是谁?”她喘着气轻声问。
少年未回应,脚步丝毫未缓。
阿丽娅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高冷是标配吗?
她咬了咬牙,快走两步,终于与他并肩:“你为什么救我?”
他终于顿了一瞬,像是意识到她还在身边,但没回头,只道一句:“想活命,就闭嘴。”
阿丽娅不再追问,她意识到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像两颗彼此测量轨道的星,谨慎、克制,却被同一股力牵引。
她不是没看出他偶尔会放慢脚步。但那明显不是出于关心,而像是他衡量过她的耐力,确认她不会拖累他之后,才继续前行。
月光斜照进密林,照亮前方山壁上微微凹陷的一道缝隙。
少年在那里停下,拨开藤蔓,带她进入了一处幽暗峡谷的边缘。阿丽娅眯起眼,站在洞口,只见一片半环形山谷静静沉睡在夜色中。
他们穿过藤蔓覆盖的小道,来到一座隐匿于崖壁之下的石室前。
石门已残破半边,内壁潮湿,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待在这。”少年低声说,眼神冰冷,“外面危险。”
他走进屋内四角,各点一次,手指凌空画下符线,光圈浮现于门缝之间,形成一道半透明结界。
然后,他静静站在门边,没有再说话。
阿丽娅靠墙坐下,警惕地打量四周,墙上的浮雕斑驳难辨,有的线条已经扭曲。
过了没一会,山谷最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细的石响。
阿丽娅猛地抬头,看向屋外——雾气正在迅速翻涌,像是某种巨物正在缓缓逼近。
少年将披风扔到一旁,手中已多出一柄细短的刃器,寒光一闪,泛着隐约蓝纹。
阿丽娅也起身站到门口,看见谷口方向有一道黑影正在逼近。那并非人类的形体,而像某种四足野兽,高大如牛,毛发稀疏,眼睛却泛出病态绿光。
它身上裹着火星一样的光芒,每走一步,地面便浮现出淡红纹波。
“那是……什么?”她低声问。
“恶魔残裔。”少年答得极简。
他踏前一步,足尖一点,脚下浮现一个扁圆的阵纹。纹路未发光,只将地表轻轻推起,裹住他半身。
黑影已经靠近,那是一头如犬般的异兽,脊背突起骨刺,口吐黑雾。它的身后,竟还有两道更小的同类紧随。
阿丽娅没有叫喊。她只是迅速贴墙而起,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可能的逃生通道,脚步轻移,身体下意识贴近门后暗影。
她知道自己不能添麻烦。
少年出手了。
他的掌心骤然亮起一道赤红的火,瞬间沿着结界缝隙逆流而上,如一张巨大火网,将那扭曲生物整团封死在光圈中。
火焰吞噬的过程安静得惊人。
旧神残灵在火网中剧烈抽搐了几下,像一团被扭曲压缩的影子,发出细小却撕裂耳膜的嘶嘶声,随即在火焰之中崩塌、燃尽,连灰烬都未留下。
阿丽娅站在石壁一侧,手指紧贴粗糙的墙面。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目睹术法真正释放的过程,既非幻象,也非图画,而是实实在在、在她眼前,将异类烧成虚无的力量。
少年肩颈轻颤,手腕上有几道被术力灼出的红痕。他随手扯下布条裹住。
阿丽娅望着那片干涸的地面,久久说不出话。
她知道,刚刚那东西,不属于现实世界。
而那少年,眼神仍旧漠然,语气平稳地说:“越来越多了。”
“你能打过他们吗?”她低声问。
“不能。”
“……你不给我解释,就要这么跟你走吗?”
少年终于转头看她一眼,眼底泛着无法分辨的情绪。许久,他淡淡道:
“我不喜欢他们抓人。”
阿丽娅对这答案感到莫名其妙。
她看向他被火焰划伤的手腕,忍不住说:“你该处理伤口。”
“晚点再说。”说罢,他转身走进屋内。
他的语调仍旧克制,像是这些痛早已习惯。
少年将道具一一摊开,银线、砂石……排列严整。
他在石室正中布下一个小型的阵,光纹嵌入地砖中时轻微颤动,仿佛整片地脉在回应。
阿丽娅靠着墙,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几次想开口问什么,唇齿动了动。
“你是不是早就……感知到我了?”她还是问了。
少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身上有某种气息。”
“什么东西?”
“他们不知道。”他看了她一眼,“是我在查。”
“好吧,我叫茜尔娜,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西恩。”少年没有再多说,开始整理道具。他的动作比之前慢了一些,像是术力消耗已近极限。手上的几道灼痕已化为血线,却并未处理。
阿丽娅沉默地看着,忽而觉得,这少年看着比她想象的要熟悉一些。
“我们之前见过吗?”阿丽娅紧盯着他漆黑的瞳孔。
西恩侧头瞥她,眼底浮起促狭意味,慢悠悠反问:“你觉得呢?”
阿丽娅摇摇头,只当自己多虑——这瞳孔分明不是,何况面具之下,他的面容模糊难辨。
她知道自己此刻没资格追问,只能记住眼前的一切。
纹波亮起之前,西恩从袖中取出一枚淡蓝晶体,指尖按在尖顶。下一瞬,一道与阿丽娅一模一样的幻影浮现在阵边——衣着相同、眉眼相似,只是眼神空白。
她怔住:“这是?”
“傀儡人。”西恩淡淡解释,“代你回去,接受筛检。”
阿丽娅愣了几秒,看着那与她面貌几无二致的替代者抬起头,空茫的眼神让她心底泛起轻微不适。
“……不会被发现吗?”
“不会。”他低头,“会在第一道验证时被刷下。”
他将傀儡人轻轻推入阵中,术式在地面上缓缓扩展,如花瓣开落般亮起。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却还是定定地站住,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虚影渐渐化入光中。
忽然,他神情一顿,右耳上方闪过微光,一个模糊却急促的声音传来:“殿下,有异常了。”
西恩眉头轻蹙,沉默片刻,只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术式即将收束,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我会将你转移别处,别乱跑。”
光影将她包裹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少年侧身而立的身影,术火将他发尾灼得微亮,恰似命运燃烧未尽的残痕。
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在被一层层拉紧。
这一切不只是“逃脱”,更像某种被推向深渊的引导。
她闭上眼,心跳如鼓。
术阵旋转,地砖微震,阿丽娅的身影随之一同消失在光芒中心,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室再次归于寂静。
只余石壁上那道尚未熄灭的术火,缓缓燃出一道羽翼的暗影,映在地面,孤寂而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