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混杂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温热,悄然拂过沉寂的校园。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终于从三位数,倔强而又无情地跳到了那个刺眼的 「1」。
明天,就是高考。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像是某种解脱的宣告,又像是终场演出的序曲,在异常安静的教学楼里空洞地回响。没有往常下课时的喧嚣与躁动,学生们默默地收拾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课本、试卷、错题本,将它们装进一个个沉重的箱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即将解脱的轻快,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对这段青春岁月无声的告别。
沈墨言将最后一本习题集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动作依旧是一贯的冷静利落。他站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靠窗的、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座位——江尽野的位置。那里收拾得很干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江尽野是第一个离开教室的。铃声一响,他就拎起那个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甩上肩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没有跟任何人道别。背影依旧挺拔不羁,却似乎比平时走得更快了些,像是要逃离什么。
赵朝阳一边费力地把他那堆篮球杂志和复习资料塞进一个大纸箱,一边嘟囔着:“总算要解放了!考完老子要先睡他个三天三夜!”但他的声音里,也少了往日的亢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林澈细致地将自己的乐谱和笔记整理好,放进一个印着音乐符号的文件夹里。他抬起头,看向苏久,温和地问:“苏久,一起走吗?”
苏久正将她的观测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闻言,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林澈理解地点点头,又看向沈墨言:“墨言,你呢?”
沈墨言沉默地背上书包,算是回答。
赵朝阳终于搞定了他的纸箱,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大咧咧地说:“那行,澈哥咱俩先撤!明天考场见!”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沈墨言的肩膀,又对苏久挥了挥手,“走了啊,苏大学霸!”
林澈和赵朝阳并肩离开了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教室里只剩下沈墨言和苏久。
沈墨言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空荡的桌椅,掠过写满公式的黑板,最后,落在了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上。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勾勒出模糊的天际线。
苏久也没有动。她坐在座位上,看着沈墨言沉默的背影,看着这个他们一起奋战、争吵、也曾经短暂并肩过的地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味道,夹杂着少年们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和那些心照不宣或激烈碰撞的瞬间。
“要上去吗?”苏久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沈墨言回过头,略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天台。”苏久补充道,“也许……有人在上面。”
沈墨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教室外走去。苏久站起身,跟了上去。
教学楼的顶层天台,是学校里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也曾是他们偶尔逃课、或者单纯想吹吹风时的秘密据点。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带着凉意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动了他们的发梢和衣角。
天台上,果然有人。
江尽野背靠着栏杆,仰头望着没有星星的、被城市光晕染成暗红色的天空。听到身后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早已料到。
赵朝阳和林澈竟然也在。他们席地而坐,中间摊开着一包吃了一半的薯片和几罐可乐,显然比他们早到一步。
没有人对沈墨言和苏久的到来表示惊讶。仿佛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一切的重聚都显得顺理成章。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
沈墨言走到栏杆边,在离江尽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望向远方。苏久则安静地坐在林澈旁边。
五个人,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在这高考前夜,聚集在这小小的天台之上。
他们没有讨论任何一道令人头疼的数学题,没有猜测明天的作文可能是什么方向,没有互相加油打气,甚至没有提及那个悬在每个人心头、即将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两个字。
他们只是……待着。
赵朝阳拿起一罐可乐,递给林澈,又递给苏久,最后犹豫了一下,递向沈墨言和江尽野的方向。沈墨言微微摇头,江尽野则像是没看见。
赵朝阳也不在意,自己拉开一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啧,还是冰的爽!”
林澈笑了笑,拿起薯片,慢条斯理地吃着。
苏久抱着膝盖,看着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忽然轻声说:“像不像一片海?”
林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点点头:“嗯,一片由灯光组成的海。”
“那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灯塔了吧?”赵朝阳插嘴,试图理解这略带文艺的对话。
“灯塔……”苏久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一直沉默的江尽野,忽然嗤笑一声,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灯塔?指引谁?又能照亮多远?”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沈墨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灯塔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能照亮多远,而在于它立在那里本身。”
江尽野侧过头,第一次看向沈墨言,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立在那里?然后呢?看着船来船往,各自远航?”
“不然呢?”沈墨言反问,语气依旧没有波澜。
江尽野沉默了。他重新转过头,望向那片无垠的“光之海”。
是啊,不然呢?他们这群人,不也像即将离港的船吗?驶向不同的方向,奔赴各自的海洋。这座名为“青春”的灯塔,曾照亮他们相遇、并肩、碰撞的航道,而明天之后,它将渐渐成为回忆背景里一个模糊的光点。
没有人再说话。
夜风吹拂着少年们的头发和衣角,带着远方模糊的喧嚣。他们或站或坐,分享着这最后的、心照不宣的沉默。薯片袋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可乐罐上凝结的水珠悄然滑落。
这一刻,没有竞争,没有隔阂,没有不甘,也没有挽留。只有即将到来的、盛大而必然的分别,像这夜色一样,温柔而又沉重地将他们包裹。
他们就这样,在天台上,聊着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话,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待了整整一夜。
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灯塔依旧伫立,而少年的船,即将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