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屏着呼吸,指尖格外轻柔地为张既白拆解胸前紧密贴合的材料。
那薄如蝉翼的假皮被缓缓剥离,带着一丝微弱的粘连感。
做完这一步,他并未停手,而是轻轻抬起了张既白的下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安抚的意味:“主子,且忍一忍。脖子上这片贴得更紧些,撕扯时怕是会有些痛楚。”
张既白闻言,立刻僵住了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活像一尊木雕,动也不敢动。
小童的手指摸索到他颈后,找到边缘,小心地用指甲抠起一个小角,然后顺着肌肤的纹理,稳定而缓慢地将其撕下。
整个过程确实有些微的刺痛,但远比张既白预想的要轻。
易容材料完全取下后,张既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裸露的脖颈,触手是明显的喉结轮廓。他恍然:‘原来是为了遮掩这个。’
随即又有些庆幸:‘还好,不算太疼。’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乏与伪装残留的不适。
小童再次上手,为他重新做好易容。
一切收拾妥当,小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便悄无声息地隐没于房梁之上。
张既白不太习惯地梳理着忽然变得及腰的长发,又清了清嗓子,试着调整音调,发出一种纤细柔婉的声音,这才扬声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婢女应声而入,低眉顺眼地开始收拾浴桶等物。
张既白学着记忆中女子的姿态,款款走向床榻。
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张既白却毫无睡意。
白天经历的种种在脑中翻腾,穿越、身死、顶替身份、还有十六的离去……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羁,可身上残留的热水温度、指尖触碰到的丝滑被面,所有感官都在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梦,是冰冷而真实的现实。
想到十六,一阵尖锐的心酸猛地攫住了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情绪一旦决堤,便难以收拾,他忘了这屋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开始低低地、一抽一抽地啜泣起来。
几乎是哭声溢出的瞬间,房梁上便有了动静。
小童轻盈落地,悄无声息地蹲跪在床边,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主子,可是身上不适?还是心里难受?”
张既白差点脱口而出“想家,想哥哥,想十六了”,但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他此刻就在这具身体的“家”中,他连忙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说:“对不住,扰你清静了。”
此刻他脸上原本锋利的线条被易容巧妙柔化,加上因哭泣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有些委屈抿起的嘴唇,看上去竟有几分脆弱。
小童看在眼里,心头也不由得一软,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隔着被褥,极轻极缓地拍抚着,像是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低声道:“明日,明日咱们便能离开了,只要离开这里,便再也不用回来。”
见张既白情绪稍缓,小童起身,在房中寻出安神香点燃。
清淡的香气袅袅弥漫开来,他则静静守在床边,直至听到张既白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确认他已入睡,才重新跃回梁上。
然而,片刻后,他又悄然落下,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研墨铺纸,笔走龙蛇,快速写就一张字条,他将纸条仔细卷好,推开一条窗缝,唇间发出一声极轻短的唿哨。
不多时,一只灰鸽自隔壁院落扑棱棱飞来,精准地落在窗棂上。
小童将纸条塞入鸽子腿上绑着的小竹管内,轻轻抚了抚鸽子的羽毛,低语嘱咐:“去吧,务必小心,将消息平安带回。”
……
次日清晨,张既白是被青黛轻声唤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嘟囔了一句:“几点了?”
青黛闻言,疑惑地偏了偏头,显然没听懂,但也未深究,直接伸手将他从被窝里捞起来:“郡主您说什么梦话呢?快醒醒,太子殿下驾临,正在前厅等着呢。”
“太子?”张既白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什么玩意?太子好端端的来干嘛?”
青黛正忙着掀被子,听到问话,动作一顿,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蹲在床沿,双手捧着脸,望着张既白:“哎呀,瞧奴婢这记性!郡主您如今病着,失了忆,自然是不记得了,太子殿下是您的未婚夫婿啊,您病了,他前来探视,乃是情理之中。”
“未婚夫?”张既白惊得嘴巴微张,半晌没合上,他迅速消化着这个爆炸性的信息,随即毫不犹豫地一摆手,重新躺了回去,用被子蒙住头,闷声下令:“不见!我连他是谁都不记得,见了面也是尴尬,反正我现在生病了,你去,想办法替我推了。”
青黛倒是爽快,点点头站起身:“郡主既不愿见,奴婢这便去回了他。”
人一走,张既白立刻掀开被子,压低声音对着空气呼唤:“小童?小童?”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如落叶般轻巧地从梁上翻下,稳稳立在他床前,动作干净利落。
张既白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低声赞叹:“好身手!真帅!你说,我这把年纪了,现在开始学武,还来得及吗?”
小童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自家主子,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主子,属下这身功夫,本就是您亲自传授的,若论内力修为与轻功造诣,您远在属下之上。”
“……”张既白顿时语塞,悻悻地闭上了嘴。‘有武功不会用,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内力怎么运转,轻功如何施展,我是一窍不通啊。’
他摆了摆手,决定暂时跳过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罢了罢了,学武的事以后再说,我先问你,我怎么莫名其妙多了个未婚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童答道:“此事说来话长,需得从您幼时……”
张既白一听“说来话长”四个字,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把拉起被子重新蒙住,声音从被子里嗡嗡传出:“话长就别说了!反正马上就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知道了!”
小童见状,也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梁上,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主子放心,待您记忆恢复,一切自会明了,总之,自踏入此地第一日起,您便已筹划离开,这桩婚事,本非您所愿。”
张既白躲在被子里,心思却活络开来。
‘男扮女装,顶替郡主,一来就计划逃跑……按这套路,我这原身的来历恐怕不简单,看来这郡主身份是冒牌的,那真正的郡主又在哪儿?是谁?’
他打定主意今天就在床上躺平,毕竟病人最大,赖床也不会引人怀疑。
然而,没过多久,青黛就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为难:“郡主,太子殿下他不肯走,定要亲眼见您一面才放心,他身份尊贵,执意如此,奴婢……奴婢实在拦不住。还是让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张既白暗暗翻了个白眼,依旧躺着不动:“不起,我就这样躺着,我可是病人,重伤未愈,虚弱得起不了身,不是很正常吗?” 他心中并无太多惧怕,反正今夜便要离开,何必再对一个即将成为过往的太子虚与委蛇。
话音刚落,一道身着杏黄色锦袍的身影便已绕过屏风,径直走入内室。
张既白懒洋洋地抬眼瞥去,来人相貌倒算端正,只是那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审视与居高临下的意味,让他感觉极不舒服,像是被什么黏腻的东西沾上了一般。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病弱之态,由青黛扶着,勉力半靠在床头,对着太子方向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太子似乎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走到近前,开口道:“安乐,今日的药可服过了?朕问过太医,你额上的伤并不碍事,失忆也无妨,好生将养便是,只是你我二人的婚事,实在不宜再耽搁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张既白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只是微微点头,一副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的模样。
太子见他此次并未如往常般出言推迟婚期,面色稍霁,竟伸出手,想要握住张既白放在锦被上的手。
张既白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窜上来,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强忍着不适,不动声色地、慢慢地将手抽了回来,继续用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夹着嗓子细声说:“殿下厚爱,只是,安乐实在倦得很,想再歇息片刻。”
太子见他确实面色不佳,精神萎顿,加之未曾反对婚事,便也不再强求,只淡淡道:“既如此,你好生歇着,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见那抹杏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张既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青黛适时地递上一块干净的湿帕子。
张既白接过,使劲擦了擦刚才被太子碰过的手背,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一般,低声抱怨:“真真是晦气!他那眼神……瞧着便让人浑身不自在。”
青黛接过帕子,警惕地扭头望了一眼屋外。
见下人们各司其职,无人留意内室,这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太子殿下急着完婚,不过是因为要继位,郡主不必将他放在心上,他不敢对您如何的。”
“嗯。”张既白无心多言,“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有事我自会唤你,我是真乏了,想再睡会儿。” 他后脑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加之心中记挂着夜里的计划,正好借此机会养精蓄锐。
整整一日,张既白都吃得极少。一来是伤口不适,二来心中有事,对着那些清淡得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病号饭,实在提不起胃口。
夜幕渐深,张既白正暗自思忖着,该找个什么由头将满院子的仆役支开,便见青黛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禀报道:“郡主,先前老太太院里还有些遗物未曾整理完毕,趁着今夜得空,奴婢带她们过去一并收拾妥当,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张既白心中一动,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按捺住欣喜,面上依旧平淡,微微颔首:“嗯,去吧,仔细些收拾,莫要遗漏了什么。”
“是,奴婢省得。”
待青黛领着众婢女离去,院中很快安静下来。
小童如一道影子般悄然落地,低声道:“主子,时机正好,我们走。”
他引着张既白来到院墙之下。
张既白看着那高高的墙头,正想问如何出去,便听小童道了一句:“主子,得罪了。”
话音未落,张既白只觉腰间一紧,已被小童稳稳揽住。
下一刻,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呼啸,他整个人已被带着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越过了墙头!他甚至来不及惊呼,双脚便已踏上了墙外松软的土地。
心还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不止,仿佛要蹦出来一般。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小童带着他直接进了一户院子,院里立着六名身着劲装的男子,见到二人,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低沉而整齐:“属下参见主子!参见童哥!”
小童略一颔首,顾不上多礼,直接动手将张既白腕上的玉镯、发间的钗环等所有属于安乐郡主的首饰迅速取下,连外面那件华美的女式外衫也一并褪下。
他将这些东西快速递给其中一人,沉声吩咐:“速去处理干净,依计行事,那把火……务必要烧得旺些。”
“是!”
小童动作麻利地为他卸去脸上精致的易容,露出本来的男子面容,又帮他换上一套早已备好的青色男式布衫。
张既白摸着身上不输郡主衣裳的柔软衣料,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忙压低声音问:“小童,咱们,咱们的银钱可充足?若是不多,往后须得省着些花用,衣物能蔽体保暖即可,无需太过讲究。” 他想着刚才见到的六个人,再加上自己和小童,足足八张嘴,往后开销定然不小。
正在为他系紧腰绦的小童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温声道:“主子宽心,银钱之事无需挂虑,咱们……家底还算丰厚,足够支应。”
张既白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多问。
换装完毕,他看向小童:“我们是否需在此等候,确认那边事成再走?”
小童摇头:“不必,我们须得即刻出城,以免横生枝节,那边的事,他们自会处理妥当。”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先前离去的那几名手下悄然返回,来到窗外,低声禀报:“童哥,都已办妥,郡主寝殿火势已起,那具女尸身着郡主服饰,面容已无法辨认。”
小童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个小院,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几个鸽子笼上,补充命令:“将此地的所有痕迹清理干净,勿留任何线索。”
“明白!”
小童不再迟疑,随即对张既白道:“主子,我们先行一步。”
说罢,他再次揽住张既白的腰,低声道:“冒犯了。”
身形一纵,便已带着他轻盈地跃上旁边低矮的房顶。
再一次体验这毫无安全措施的空中飞人,张既白有了心理准备,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凉意,脚下是飞速掠过的屋瓦和模糊的街景。
这种自由飞驰的感觉,与在剧组被威亚吊着、一切由别人操控的感受截然不同。
最初的紧张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畅快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张开双臂欢呼。
小童对城中路径极为熟悉,专挑僻静处行走,身形如燕,起落间悄无声息。
不多时,两人便已避开巡查兵丁,顺利抵达城墙下一处隐蔽角落。
小童寻了个守卫交接的间隙,提气纵身,足尖在粗糙的墙面上几点借力,便带着张既白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越了高大的城墙,落入城外齐膝深的草丛中。
在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小童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户农家的门,牵出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
张既白指着那两匹马,有些迟疑地问:“这……这马?你该不会是……顺手牵羊吧?”
小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解释道:“主子放心,这马本就是咱们自己的,早已安排在此处接应。”
张既白放下心来,但看着那匹打着响鼻、蹄子不时刨地的骏马,又发起愁来:“可是……我不会骑马。” 他想起以前拍戏时,那些不受控制的马匹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方向、速度完全不听指挥,好几次都险些出事。
小童沉吟片刻,道:“纵是失了记忆,身体的本能或许还在,主子不妨先试上一试?若实在不行,属下再带您同乘。”
张既白心想,试试就试试,万一真有肌肉记忆呢?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匹看起来温顺些的白马旁,学着记忆中骑手的模样,左脚踩住马镫,用力一蹬,翻身上了马背。
他刚坐稳,忽然又想起一事,环顾四周,只见月色清冷,四野寂静,远处城池轮廓模糊,不由得问道:“我们确定要现在就走?天色如此昏暗,能看清路吗?会不会有危险?”
小童也已利落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黑马,闻言答道:“下一个落脚点离此不远,路也还算平坦。主子若是觉得疲累,想在此村歇息一晚也可。”
张既白立刻摇头:“那还是出发吧,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他顿了顿,又左右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不过……” 他看向小童,除了腰间佩剑和背上用布裹着的两把备用长剑,再无他物,“咱们……都不用带行李包袱的么?” 从逃离王府到现在,他就没见小童拿过任何像是装细软的东西。
小童看着他这副忧心忡忡、精打细算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温和了许多:“主子,您还是先莫要操心这些琐事了,不如想想,离开之后,您最想去何处?最想做何事?”
张既白试着回忆了一下骑马的要领,双手握住缰绳,轻轻一抖,夹了夹马腹。
那白马倒是听话地迈开了步子,可没走几步,张既白就感觉身体摇晃,难以保持平衡,操控起来更是生疏笨拙,完全不像是有肌肉记忆的样子。
小童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见状便知不行,他驱动黑马靠近,二话不说,探身过去,一手扶住张既白的胳膊,微微用力,便将他从那匹白马上直接带了过来,安置在自己身后的马背上。
“主子,坐稳了。”
张既白连忙伸手抓住小童腰侧的衣服,感受着身下马匹迈开步伐带来的规律颠簸,夜风拂面,带着旷野的气息,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城池,那里有安乐郡主的过往,有步步惊心的算计,有一座华丽的牢笼。
而今,他终于离开了。
前路虽未知,但至少,此刻他是自由的。
“小童,”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等安定下来,你教我骑马吧,真正的,靠自己驾驭的那种。”
小童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好,属下一定教会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