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引着张既白踏入一家名为“云来居”的客栈。
这客栈外观并不十分起眼,内里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柜前,小童只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
张既白简单梳洗后,褪去外衫,躺倒在铺着素色棉布的床榻上。
他侧过头,见小童并未如往日那般即刻隐去身形,而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梨木圆凳上,,将另外两把用布包起来的剑小心放在手边,正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剑。
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你今夜……”张既白迟疑着开口,“不必再睡那房梁了吧?”
小童闻声,擦拭的动作微顿,抬眼望过来,眸色在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些许:“不必,属下歇在那边的软榻即可,足够警醒。”
张既白闻言,心中了然。
开一间房,并非为了节省银钱,而是为了寸步不离的护卫。
如今既已离了那龙潭虎穴,无需再如履薄冰般隐藏行迹,自然也不必委屈他再睡那冰冷坚硬的房梁。
一股暖意夹杂着些许酸涩涌上心头,他低低“嗯”了一声,翻过身面朝里,不再多言。
这一夜,张既白依旧未能安枕。
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着前世今生,时而是在片场吊着威亚,导演大声喊着“卡”;时而是十六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而又变成了太子那双审视而黏腻的眼睛……他猛地惊醒,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静寂的夜里咚咚狂跳。
睁开眼,借着从窗纸透进的熹微晨光,他看着头顶古香古色的床帐雕花,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回不去了,那个有大哥、有十六、有他熟悉一切的世界,真的回不去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
旁边的软榻上,被褥叠得整齐,早已没了小童的身影。
张既白拥着被子坐起,却懒怠动弹。
前世最后那部戏,赶工赶得昏天暗地,睡眠被挤压得支离破碎,他曾发誓杀青后定要在自己那张柔软的大床上睡个三天三夜。
如今倒是得偿所愿有了大把时间,却物是人非,心境全非。
他抱着被子,有些无赖地想着,能赖一刻是一刻。
正兀自发着呆,一股熟悉的、勾人食欲的辛辣香气隐隐飘来。
张既白鼻翼微动,瞬间精神一振。
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童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一碟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小笼包,而最让张既白眼睛发直的,是旁边那一小碗红艳艳、油亮亮的辣椒油!
天知道他这个无辣不欢的人,穿来这几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为了那碗魂牵梦萦的辣椒,别说小笼包,就是让他啃干馍他也愿意!
他几乎是立刻掀被下床,连脸都顾不上洗,几步就蹿到桌前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辣椒,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小童看着他这难得急切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将筷子递到他手中:“小心烫。”
张既白接过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包子,在辣椒碗里滚了满满一圈,直到雪白的包子皮完全被红油包裹,才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辛辣醇香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包子里鲜美的汤汁,极大地满足了他被压抑数日的味蕾。
他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随即又猛地睁大,看向小童,口中因含着食物而有些含糊不清,却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唔!好……好吃!”
与小童那斯文从容、细嚼慢咽的吃相相比,张既白这风卷残云的架势,着实显得有些豪放。一盘包子很快见底,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如今古人的身份,甚至之前还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这般吃相实在有失体统。
他有些讪讪地放慢了速度,开始进攻第二盘,心思却渐渐飘远,发起了饭呆。
小童默默将他爱吃的包子往他面前挪了挪,又盛了一碗温热的米粥推过去,见他眼神放空,便轻声问道:“主子,今日是即刻启程,还是在此地盘桓两日,稍作休整?”
张既白“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无所谓地道:“我都可以,你看如何方便便如何。” 他如今是两眼一抹黑,全凭小童安排。
小童目光落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属下瞧您昨夜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多是侧卧,可是后脑的伤处还在作痛?”
张既白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后脑,那里确实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还好,不算太难受,不至于要卧床休息。”
他更关心安全问题,“我们在此地……可安稳?”
小童肯定地点了点头,取过一旁洁净的湿帕子,极其自然地拉过张既白的手,替他擦拭指尖沾染的辣椒油,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安心,此地绝对稳妥,不止今日,往后路途,属下也必不会让您再陷险境。”
张既白垂眸,看着小童专注为自己擦拭的手指,那指腹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触感略显粗糙,动作却异常小心。
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却又抓不住头绪。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开口道:“小童,以后别再叫我‘主子’了。”
小童擦拭的动作倏然停住,抬眼看他。
张既白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又坚定:“就叫我名字吧,听着自在些。”
小童微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带着点戏谑反问:“那……您还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名字么?”
张既白话到嘴边猛地刹住,他现在是失忆人设!除了那个已经抛弃的“安乐郡主”封号,他确实不该知道别的名字。
他迅速调整表情,故作沉思状,然后带着点灵光一现的雀跃说道:“是不记得了,不过,我给自己想了个新名字!”
“哦?”小童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愿闻其详。”
“张既白!”他挺直腰板,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三个字,眼神亮晶晶地,带着几分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等待着对方的评价,“你觉得这名字如何?”
话音落下,张既白清晰地看到,小童眼底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急速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压下。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用力攥了一下自己的衣摆,方才维持住面色的平静。片刻后,他听到小童用一种听不出太多波澜的语调回应道:“甚好,张既白……是个好名字。”
得到肯定,张既白顿时笑逐颜开,那点紧张烟消云散,兴致更高了:“是吧!我也觉得不错!那你以后就叫我……嗯……” 他歪头想了想,带着点亲昵的试探,“小白?”
小童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吐出的称呼却让张既白瞬间愣住:“好的,阿白。”
阿白……
这个称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张既白心间漾开层层涟漪。
除了远在现代的大哥,从未有人如此唤过他。
一丝混杂着惊讶、怀念与莫名安心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他望着小童,一时竟忘了回应。
吃饱喝足,困意再度袭来。
张既白本想滚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但听小童说下一个落脚点距离不远,若是此刻出发,傍晚前便能抵达,而且那里比这小客栈舒适许多,若想休息,到了那边尽可安心歇息,若是闷了,还能去街上逛逛。
“逛街?”张既白眼睛一亮。
体验真实的古代街市,这可是穿越者必备项目!
“好啊好啊!那咱们赶紧出发!”
然而,当他看到客栈后院那辆宽敞华丽、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时,不禁有些意外。
他以为还是会像昨夜那般骑马。
“我们不骑马么?”他拍了拍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心虚于自己那糟糕的骑术。
小童扶着他登上马车踏板,解释道:“路途虽不算极远,但若骑马,时间长了些,恐您如今的身体吃不消。”
他顿了顿,看着张既白的神色,又补充道,“学习骑术不急在这一时,待您身体将养得更好些,属下一定悉心教导。”
马车内部布置得十分舒适,铺着厚实的软垫。
小童甚至还细心地在车厢一角垫了一床柔软的锦被。
张既白起初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外的景色,但马车规律的摇晃很快便如同催眠曲,他脑袋一歪,靠在软被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确认他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已然熟睡,小童才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他将手指抵在唇边,发出一声极轻短的唿哨。
片刻,一只灰鸽自天际盘旋而下,稳稳落在他的肩头。
小童取出细小纸条看了。
【照顾好他。】
运起内力于指尖,那纸条竟瞬间被震为齑粉,随风飘散。
他轻轻抚了抚鸽子的羽毛,低语道:“去吧,无事。”
随后,他小心地操控着缰绳,让马车行驶得更加平稳,唯恐惊扰了车内人的安眠。
张既白这一觉睡得极沉,几乎未曾醒来,直至马车缓缓停稳,小童轻声唤他,他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下了马车,抬头望去,圆满客栈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客栈门庭若市,建筑宏伟气派,一看便知是此地顶尖的销金窟。
张既白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起来,他扯了扯小童的袖子,压低声音:“小童,咱们……倒也不必住如此奢华之所,我并非挑剔之人,寻常客栈,能安枕即可。”
哪怕小童一再声称不缺钱,但在张既白看来,他们如今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坐吃山空总非长久之计。
尤其是身上的衣物,他们几乎没什么行李,出发前,小童直接拿出了一套崭新的锦缎长袍给他换上,那面料触手生凉,绣工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
更让他咋舌的是,小童竟随手就要将换下的那套质地同样不俗的旧衣扔掉!还是他眼疾手快抢了回来,坚持要留着。
小童见他一脸肉疼的模样,不禁莞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几分宽慰,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阿白,你且放宽心,银钱之事,真的无需挂虑,属下所言,绝非虚妄。”
张既白怀里还紧紧抱着他那套抢救下来的旧衣服,眉头微蹙,苦口婆心地教育道:“纵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般挥霍啊!咱们又无生财之道,坐吃山空,总有尽时,待到囊中羞涩那日,是你去乞讨还是我去要饭?”
小童闻言,低头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放心,谁也不必去乞讨,银钱的事,您真的不必忧心,信我便是。”
最终,张既白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小童引着,踏入了这间极尽豪华的圆满客栈。
一入门,他便被其内的奢华震慑住了。
他前世也曾参演过号称大制作的古装剧,剧组搭建的场景已觉华美,但眼前真实的古代顶级客栈,其精致与豪奢,远非影视城中的布景可比。
大堂内桌椅皆是上好的红木,光泽温润,雕花繁复精细,处处透着匠心。
厅堂内陈列的瓷器、玉器摆件,无一不精,张既白甚至觉得,随便拿一件出去,恐怕都价值连城。
小童对此地似乎颇为熟稔,并未在前台停留,径直引着张既白穿过喧闹的大堂,沿着雕花木梯向上。
越往上走,环境越发清幽,及至顶层,竟是一片静谧,与下方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仿佛是整个客栈独立的、不对外经营的私人领域。
进入客房,张既白更是被其宽敞与精致惊得微微咋舌。
房间宽敞得近乎空旷,陈设却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绕过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后面那张拔步床更是大得离谱,睡下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张既白绕着床走了半圈,摸着下巴,很是慷慨地对正在安排事务的小童说:“小童,这床如此之大,今晚你也不必睡软榻了,一同睡床便是,足够宽敞。”
小童正指挥着两名态度恭谨的小厮抬进来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柏木清香的浴桶,闻言动作未停,只自然地点头应道:“好,听阿白的。”
待小厮退下,张既白好奇地凑近那浴桶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这浴桶竟是全新的,木质细腻,桶壁光滑,绝非凡品。
“连浴桶都是新的?这般讲究么?”
小童试了试水温,将热水注入桶中,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
“过来沐浴吧,解解乏。”
张既白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感觉奔波劳顿都被熨帖了不少。
他穿着宽松的寝衣出来时,见小童又唤来小厮,将用过的浴桶搬出去。
“小童,你不沐浴么?”他一边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道。
小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布巾,替他细细擦拭着那一头长及腰际、乌黑如瀑的青丝,动作轻柔而熟练。
“属下稍后去旁的净房洗漱便可,已安排好了。”
头发被擦拭着,张既白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头在现代绝对堪称烦恼丝的长发,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小童,你看这头发……是否太过冗长?打理起来甚是麻烦,不如……剪短一些可好?”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小童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
抬起头,只见小童脸上写满了诧异与不赞同,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严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损毁?此事……还是待您记忆恢复之后,再行定夺为好。”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安抚,“平日里,属下会为您梳理冠发,定不让您为此烦心,阿白无需担忧。”
张既白心中暗道一声果然。
古人对此看得极重,想要剪头发,怕是难了。
他虽觉可惜,却也不再坚持。
待到小童洗漱完毕,悄声回到房中时,张既白早已抱着那床触感丝滑、填充着上好蚕丝的被褥,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他的呼吸均匀,面容宁静,似乎终于在这极致的安全与舒适中,寻得了一丝暂时的安宁。
小童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并未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皎洁月光,研墨铺纸。
他执笔的手稳定而迅速,在纸条上写下寥寥数字。
【少爷用了一样的化名,还想剪头发,童已阻止。】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纸条卷起。
推开一丝窗缝,那熟悉的灰鸽仿佛一直等候在侧,悄无声息地落下。
小童将纸条塞入它腿上的细竹管内,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低语道:“送去罢。”
信鸽振翅,融入夜色。
小童关好窗,回身望着床榻上安然熟睡的身影,目光复杂,在那一片静谧中,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