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上下左右张望。这抱月阁是丽香院的主楼,有三层高,秦雪芙,周音等当红姑娘都住在三层,可供四五人并排的游廊围成三边,中间是大花厅,从高处廊上看去一览无遗。
厅里五六成桌子都空着,不似往日座无虚席。花厅台子上有几位姑娘在弹琴唱曲儿,词中融融春意倒是驱散几分萧条。
左小芙东瞅瞅西望望,大门只疏剌剌来客,俱是不值一说的人。
“咦?这两人好生眼熟。” 左小芙忽瞥见从大门进来两个姿容出众的少年,竟觉得无比眼熟。她上前几步,抵着栏杆朝下望去,思索是在何时何处见过。
“左小芙,你都要掉下去了。” 一个戏谑声道,近在身旁。
她不转头都知道是谁,不去理会。
崔凌只见过左小芙穿灰扑扑的布衣,头发乱糟糟扎起的模样,今儿头回见她穿一身豆青襦裙,鸦发好好梳起,鬓簪青纱绢花,越发衬得一张小脸儿秀美如净水芙蕖。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她的视线向下望去,见两个清俊少年在厅中落座,其中一个更是出众,也就比自己略逊色一点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左小芙,来逛青楼的没一个好货,别看他们长得清俊,心里可都是下流念头。”
“你别乱想,我就是看他们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左小芙白了他一眼。
崔凌瞧其中一人一身黑衣,看似低调,但他混迹风月已久,怎能看不出那料子是金子般贵重的上等蜀地织花缎锦,不禁语气泛酸:“又是个纨绔子弟,你才来前厅,不知这里有多少腌臢事,可别被他们骗了。”
左小芙偏头看他:“我才不会被骗。”
崔凌只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
左小芙顿时恼羞成怒:“你走开啦。”
崔凌呵的笑了一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看着她笑道:“你穿这身真好看。” 左小芙只觉又被调戏,气得追上去就要打他,崔凌一溜烟儿跑下楼,她念及自己的职分,只好气鼓鼓地站回房门前。
被他这么一闹,左小芙也没了盯着少年看的心思,一会儿瞧瞧栏杆上雕刻的花纹,一会儿去数挂了几盏灯笼,也不知挨了多久,忽听得房内传出周音的婉转叫声。
左小芙觉得很好听,只是听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脸颊耳垂绯红。墨竹悄悄开了房门出来,站在左小芙旁边。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左小芙去水房打了热水回来倒进铜盆,由墨竹端进去侍候两人净了身子,睡下。
今夜由墨竹当值,她便回了屋,打坐睡觉,一夜过去。
十几天下来,左小芙和墨竹混熟了。墨竹也不到十五,听她说,她们这些婢子再大些,都是要去接客的,都要走“姐姐们”的老路。左小芙亦早听闻过这里头的规矩,她下定决心,要在自己真正被卖身之前逃出去。
周音极爱她那几柜子藏书,左小芙每隔两三日都要拿拂尘轻拭书架上的灰尘,她见了那些藏青封皮的书,见景生情,忽的想起陈安来,只怔怔站着。
周音瞧左小芙看得出神,只以为她想看,道:“小左也识字读过书吗?”
左小芙回过神来:“周姐姐,我不识字,只是我有个哥哥书读得很好,见了书,想起他来。”
周音左右闲暇,便令左小芙铺纸磨墨,坐到书桌前写了几个字:“世上大多人家不喜女孩儿读书写字,可在我看来无关男女,多读书总是好的。”
她让左小芙站近一些:“这几个字可认得?”
“只认得我的名字,其他八个不认识。”
周音拿水葱食指一个个指过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千字文》开篇两句,这本书用来开蒙学字再合适不过的。”
左小芙也指着慢慢念,问道:“周姐姐,首句是说天是黑的,地是黄的对吗?第二句我却不懂。”
周音听她发问,笑容更盛:“对,这两句是说远古天地初开,天黑地黄,宇宙辽阔无边。”
“姐姐,宇宙是什么?”
“宇乃四方,宙是时间。”
“姐姐,那接下来呢?”
周音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耐心教她,乐在其中,以消永昼。
几日下来,左小芙把周音写的纸揣兜里,时不时拿出来默记。周音见了,更加欢喜,常手把手教她写字,待《千字文》记熟了,后又捡些朗朗上口,广为传颂的经典诗句教她。
“以前我那哥哥念孟呀孔呀什么的,我最听不进去了,还是周姐姐教我的有趣儿。”
周音笑道:“那些书多讲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求科举的人必读的,难怪你不喜欢。你说的可是你同胞哥哥?”
“不是,是一个村的,只长我一岁,从小一块儿长大,他读书晚,但夫子总夸他,后来中了秀才,可厉害啦。他上学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打架掏鸟窝都不肯干了。”
周音道:“他非书香门第出身,能在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中秀才,必是天资聪颖,刻苦勤奋。小左,你家出了什么变故我不好问,只是姐姐想这里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没破身子,何不托人找这位哥哥赎了你,也好跳出火坑。”
左小芙低了头,半晌才道:“我当初说好了要走,绝不半途而废,也不想找他。”
周音听她如此说,颇有深意地瞧了她两眼,接着话锋一转:“瞧外面点灯了,今儿徐公子撺局,邀许多相熟的人在花厅吃酒,你也在下头侍候着吧。”
左小芙虽不喜,却也不敢在周音面前表露,回房把略松散开的发髻梳紧,亮出长长的疤来,她摸了摸,疤痕处微凸,瞧镜子里还是血粉色,只中心一道细细的白。
她收拾停当,去了前厅,十来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竟是难得的热闹。更有许多姑娘作陪,俱是院里有名有姓的,还有几个左小芙认不得的,想是从其他地方带来的。
她只扫了一眼,便被一个姑娘吸引住,她梳着堕马髻,肌骨莹润,风姿绰约,凤眼微吊,又添几分高傲冷意。
左小芙一看便知是头牌秦雪芙了。
左小芙仍是席间厨房两头跑,她的疤痕倒招来几人的目光,只是美人众多,无人来招惹她。左小芙把紧着的心略放了放,只低头收拾酒菜,别的一概不看。
她这厢低头忙着,不妨撞在一人背上,赶紧连声道歉。
那人个子高,又挺拔,此刻转过身来,冷冷道:“无碍。”
左小芙抬头看去,正是之前见到的两个少年之一,玄色窄袖袍,五官俊毅,面无表情,看起来丝毫不为这酒色场所动。她才瞧见他的脸庞,那股熟悉的感觉越发涌上心头,又不好问,从他身边错开,瞥见他腰间竟配了长剑。
左小芙又想起另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果然在高个少年三四步之外发现了他。那少年坐在席间,正与徐景元推杯换盏,聊得火热。
“韩兄自神京而来,果然见识多广,景元叹服。” 徐景元揽着周音,颇为开怀。
少年浅笑:“清州风土也颇为有趣,别有一番风味,这趟出门,当真是长见识了。”
“哈哈,清州风月无边,我做东,带你好好见识见识。” 徐景元又对少年旁边的秦雪芙道:“要不是为了争雪芙妹妹,你我如何能相识呢?你可要好好服侍韩公子,莫教京城妓女比下去了,丢了咱清州风月的招牌。”
秦雪芙不笑,也不答,只自斟了杯酒喝。
少年道:“春花秋月,各有千秋,若是有缘,能和徐兄在神京一聚,方为乐事。”
那少年白玉似的面颊浸了绯色,似是不胜酒力,一旁的高个少年出声道:“出去歇歇吧。”
那少年告罪起身,左小芙这才瞧见他正脸,美如冠玉,俊秀无双。她忽的想起二三年前在镜湖被人拿剑指着,又被威胁的事来,豁然开朗。高个少年是拿剑的,美少年是威胁她的。
左小芙出了花厅,在院子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漂泊流离,不想竟偶遇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忽的想起周音念过的半句诗来:
“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如何念起这句话?”
左小芙不妨听见一个如石上清泉般好听的声音,定眼瞧去,荷塘旁有个人倚树而立,正是方才离席的美少年。
两年前她才与陈安定婚,自以为此生已定,谁曾想后来巨变。左小芙他乡遇故人,不禁道:“见了两位,不禁想起这句来。”
少年想是初次见她,瞧她丫鬟打扮,年岁也不大,以为她对诗一知半解,只故弄肚子里那丁点儿墨水引他注意,也不好为人师,偏头看向枯萎的荷梗,不作理会。
左小芙也不意与他多说,刚才那句已是心情激荡之下失言了,因此沿墙根进了厨房,继续自己的活计。
她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公子有什么交集。
花厅里众人直闹到子时夜半,周音扶了醉醺醺的徐景元回房,其他人也都搂了各自心仪的姑娘赴巫山之会。只那个美少年明明可做秦雪芙的入幕之宾,却辞了美人,与高个少年离了丽香院。
二人上了马车,回了客栈,高个少年韩泉吩咐小二煮了解酒汤,自己端来递给楚瑛。
楚瑛斜倚在榻边,手抚胸口,脸颊绯红,看起来颇为不适。
“爷喝多酒就难受,何必与那等人虚与委蛇。” 韩泉道
楚瑛道:“这是我头次出来为母亲办事,自然要稳妥些。”
“这徐景元可真是全无他祖父的狡猾,只知行乐,清州徐家虽出了徐竟松这个丞相,又霸着清州知州的位子,但也是后继无人了。” 楚瑛先是轻蔑一笑,而后眼神转冷:“这一窝硕鼠盘踞清州,经营百年,把我大齐好好的膏腴之地弄得年年亏空,害得父亲在北疆缺粮饷,连吃几场败仗。”
韩泉劝道:“殿下本是让爷过了年随钦差大臣下清州的,您却偷偷先来了,咱们务必谨慎行事,莫打草惊蛇。”
韩泉同楚瑛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因此常直言劝谏,不同一般下属。
楚瑛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着打了个哈欠,让韩泉去睡觉,自己也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