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左小芙自小厮处接了张帖子,呈给周音,后者细细读了,道:“是徐公子开了堂会,墨竹,替我梳妆吧。” 又对着左小芙道:“小左,你也同去。”
左小芙眼睛一亮,连声答应,借口出恭,回了房从床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里面有三四两散碎银子,是周音平日赏她的。她把小包藏进怀里内袋,决定趁着这个大好机会逃走。
回了阁中,左小芙替周音抱着古琴,跟在她身后出了丽春院大门。此刻鹅毛大雪飘摇而落,门口已停了几辆马车,崔凌靠着其中一辆,见她们来了,掀起帘子:“周姐姐,请吧。”
周音和墨竹先进去了,左小芙也要进时,崔凌拦住她道:“再挤一个人里头就装不下了,同我坐外边吧。”
左小芙正想观察街道,制定逃跑路线,求之不得,便把琴交与墨竹收好,自己和崔凌并排而坐。
崔凌执鞭,漫不经心地瞥了左小芙一眼:“你笨手笨脚的,该回了周姐姐不去才是。”
左小芙心中自有打算,也不理他,左右张望,默记道路。如今正值年关,街上尽是摆摊杂耍,灯火连绵,行人如织,彻夜不绝。左小芙瞧好了一条极繁华的坊市,其间小巷四通八达,正欲跳车,突然见崔凌侧过身子靠近,吓得心中猛地一跳。
她以为崔凌发现了什么,正欲一拳砸他脸上,却见他只是取下自己鬓边簪着的青纱绢花。左小芙气他在这时候捣乱:“你做什么?”
崔凌把绢花收拢在袖中:“戴这个不好,等回了丽香院再还你。” 他又伸手捏了把左小芙的脸,气得后者使劲儿扇开他的手,横眉冷对。
崔凌碾了碾指尖:“我还以为你涂了脂粉呢,比起刚见时黑黢黢的,白了许多。”
左小芙恨不得把他推下车,见错失良机,只好等回程再做打算。
崔凌沉默地驾车,突然又道:“你今儿穿这身不好。”
左小芙低头瞧了瞧,自己穿着的是日常的豆青襦裙:“我经常穿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穿青色好看,所以不好。”
左小芙这才知道他在想什么,放缓语气:“我往日这么穿,也没人理我,况且今儿来的姑娘多,谁会瞧我一眼?”
崔凌仍不放心:“总之,小心些。”
左小芙道:“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不用这时候装好人,我可不买帐。”
崔凌一听,眼中黯淡几分,也不言语了,只专心赶马。
到了徐府,只见朱红大门,两座石狮子镇守,好不气派。丽香院的几辆车马过了正门,进小巷停下,周音等人自角门进了徐府。
左小芙等人穿过曲折回廊,来了一处厅堂,只见席面已经摆起,上首徐景元正与楚瑛把酒言欢,周音等人落了座,又是一番热闹。
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年轻公子,徐景元一一为楚瑛介绍。
席上自有徐家婢女张罗,左小芙只站在周音身侧,倒也清闲,只是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抬眼,看见是席间坐着的一个锦衣青年,他搂着个姑娘,却时不时看向左小芙。
左小芙悄悄往墨竹身后移了两步。
徐景元刚好指着锦衣青年笑道:“这位是巡盐御史粱大人之子,粱长柏。”
粱长柏向楚瑛做了一揖:“闻景元新得一友,相谈甚欢,如今见韩公子形容,难怪景元如此推崇。”
徐景元又道:“长柏兄极善丹青,可是我们清州的一流人物。”
楚瑛笑道:“哦?那瑛盘桓这段时日,必要请梁兄墨宝一观。”
粱长柏笑道:“何须他日?今儿正想画一枝梅请韩兄赏玩。”
徐景元知他有了兴致方才挥笔,见他今日有此兴意,抚掌笑道:“甚好,快拿纸笔来。”
侍女听命正要去拿,粱长柏却伸手一拦:“只笔砚足已,纸却不用。”
徐景元不解其意,楚瑛也面露好奇,问他,粱长柏只卖关子不答。不一会儿,侍女便端来笔架,上挂各式狼毫毛笔,又有墨并朱砂调制的鲜红颜料,放在厅中桌上。
徐景元道:“长柏要在何处作画?”
粱长柏笑问周音:“音妹妹可否将身后的青衣婢子借我一用?”
周音愣了一下,知他说的是左小芙,还不待答,徐景元奇道:“借人做甚?”
粱长柏只招手让左小芙过去。
左小芙不肯动,百般不愿,但听周音淡淡道:“小左,听梁公子的吩咐。” 她只好依言走到粱长柏身边。
此时粱长柏站在厅中,他让左小芙对着上座,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向众人展示她脸上那道血粉长疤。
左小芙既觉得恶心,又极抗拒,但不敢乱动招来祸事。
徐长柏手指轻划过左小芙的眉,眼,鼻,唇,道:“我最爱这般眉眼清浅的女子,虽不如艳容夺目,可自有一番韵意。” 他又摸着左小芙的伤疤:“此女肌肤嫩白,且枝干已成,我只点上梅花,岂不比纸上来的有趣儿。”
左小芙听他竟拿自己的脸皮做纸,把自己当玩物一般,心底冷意横生,恨不得立时打死他,但若那样做,恐怕自己也小命不保,只能暗自忍耐。
徐景元听他有如此好主意,连连称赞:“长柏真是妙思,快做成了与我们瞧瞧。”
楚瑛抿了一口酒,既未附和,也未出声说什么。
粱长柏挑了支最细的毛笔,蘸了朱砂,在左小芙脸上做起画来。
左小芙只觉被点到的地方冰凉,粱长柏离得极近,他的鼻息几乎喷在自己脸上。她心中嫌恶,实在忍不住,偏过了头。粱长柏笔尖滑到她的鬓间,一条细细的血线横贯,毁了他的梅花。
左小芙只见粱长柏眉头一皱,顿时右脸一痛,她手抚着脸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被打了一巴掌。
她自小起打架,至后来脸上受鞭,受杖刑,一路颠沛,大大小小受了许多疼痛,绝大多数都比这巴掌疼多了,可心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泛酸难受,想哭。
“梁兄,她一时不慎动了一下,并非有心,人皮上做不成画,不如用纸如何?” 楚瑛道。
粱长柏知自己在众人前失了态,面上过不去,冷笑道:“无妨,洗净重新再画就是了。”
周音忙让墨竹带左小芙下去洗脸,劝道:“这孩子是新人,胆儿小,梁少爷莫怪,我回去必教训她,她惹你不快,我便让她回去吧。”
“不必。” 粱长柏冷冷拒了她。
后堂,左小芙一边洗脸,眼圈忍不住红了。墨竹见她要哭,忙劝道:“小左,忍忍就过去了。”
左小芙洗净了脸,磨蹭着不愿出去,墨竹搂着她的肩道:“梁少爷是得罪不得的,你都进了丽香院,自然知道早晚会碰到这种事,想开点儿。否则你遭殃,周姐姐她也难做。”
左小芙只好回了厅中,粱长柏见她洗净的脸越发白嫩,两靥微红,眼角生愁,别有一种风情,心中的恼便去了几分,左手钳住她的下巴,右手提笔勾画。
胸中有梅,他不消几盏茶的功夫就画成了,让左小芙正对着楚瑛和徐景元。
只见那原本煞颜色的血疤成了枝干,分抽枝桠,朵朵细小如甲的红梅或含苞,或怒绽。一枝梅花后是少女的皎洁面容,眉眼清浅,眼含水雾,似掩浓愁,当真是花面相交映,令人移不开目光。
众人俱是赞叹,就连楚瑛也不得不心叹,此人画梅确有一手,在这女子面上作梅也确令两者各添美态。席间的韩泉的视线一直不曾在任何女人面上停留,此刻却也看向那枝梅,与梅后的美人面。
粱长柏见众人叹服,一时兴起的女人面画梅也比心中想的还要美,开怀无比,揽住左小芙,向周音道:“她既还是音妹妹的婢子,莫非还是个雏儿?不若今夜便给了我吧。”
周音犯了难,左小芙原本在后院虽苦,却能清清白白,是自己存了私心要了她来,因此踌躇。
左小芙听了,本就因被当个玩意儿观赏而心生屈辱,眼中含泪,只强撑着不落下来,又听粱长柏要对她干那事,泪意更盛,摇头想要远离。
粱长柏已知这女孩儿必是未经人事的,见她如此,只觉更有情趣,也无先前的恼意了。
徐景元笑道:“从前在音儿房里倒没细瞧她,多亏长柏妙手,不然必使明珠蒙尘。”
正当左小芙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挑开帘子进了厅内,徐景元见来人,笑骂:“清义,你倒来得晚,差点儿错过了好戏。”
左小芙看去,也是一个年轻公子哥儿,他身边落后半步的地方跟着崔凌。
王清义笑道:“被人绊住了脚,不知是什么好戏,快让我瞧瞧。”
粱长柏便掰着左小芙的肩膀令她正对王清义,又盯着崔凌看了一会儿,笑道:“他一直躲着我们,怎么今儿乖乖跟了你?”
左小芙瞧见崔凌的手骤然捏紧,他脸色难看,似是尴尬,似是不堪。
崔凌也忍不住去看左小芙,她脸上那枝红梅虽好看,那片红艳却狠狠刺进他的心,叫他身子微颤,不忍,也不敢对上她水雾濛濛的眼睛。
王清义先是好好欣赏了左小芙脸上的红梅,便附到粱长柏耳边悄声说着什么,后者听完,竟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对周音道:“这女孩我就不碰了,你领回去吧。” 说着同王清义归坐,崔凌则退了出去。
左小芙不知粱长柏为何放过她,但求之不得,退至周音身旁。周音怜她受了委屈,悄声道:“接下来也没事儿,你先回丽香院吧,让小崔送你。”
左小芙赶紧悄悄出了厅,一边走,一边拿手使劲抹脸,想擦掉脸上的东西。
“我给你擦。”
左小芙眼含泪花,没注意周遭,忽听见有人轻柔地说了一句,偏头看去,是崔凌。
此时她刚过穿廊进了花园,冬季花木凋零,幽暗无人,只崔凌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她。
无风,雪花静静落下,只他们二人互相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