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知道他想让她安心。
得他如此,夫复何求?
可……她终究要对不住陈安。
“安儿,不行!” 杜霞声调尖锐,几乎破了音,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赶紧补道:“这事还要商量着来,眼下你不该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娘,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芙妹虽没过门,可这一年来她替我侍奉您,又处处照顾我,和我的妻没有分别。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孤苦伶仃的,我一定要娶她。” 陈安语气平静,似乎早料到娘亲会反对。
杜霞气得手抖,可拿不出正当理由反对,说到底,她的私心放不到台面上来:“安儿,你别急,想想以后……”
“现在,以后,我只要芙妹做我的妻。”
左小芙抽出被陈安握着的手:“我现在不能嫁你。”
杜霞闻言,既不可置信,又有些欣喜道:“你当真?”
“芙妹,为什么?” 陈安一脸惊诧道。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她不顾陈安的阻拦,一瘸一拐径直离开。
左小芙在酝酿一个计划。她求遍所有人,没有人可以救爹,那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租了间小屋,锁起门来,盘膝而坐,屁股甫一接触榻,就疼得似被火烧,左小芙竭力忍耐,闭目沉肩,打坐修炼无名口诀。
细若游丝的内力随口诀流转奇经八脉,汇入肚脐下两寸的丹田之处。
简陋的草屋中,女孩儿盘膝端坐,不知时光流逝。
左小芙清醒时,阳光已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她下了榻,只觉神清气爽,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她开始下一步,学开锁。
镇上菜市口摊贩林立,锁匠的摊子上摆着各种形状的锁和钥匙,铁架上挂着的钩钥铁丝,小锤和小锉闪着乌黑油亮的光。
左小芙道:“我想买可以开各种锁的通钥。”
锁匠一脸狐疑:“姑娘要我的吃饭家伙做甚?这可不能卖。”
“您开价就是了。”
“不是我不愿,买卖通钥是要犯官司的,快走吧。” 锁匠低声催促,又看看左右,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略放心。
左小芙听得此事,也有些怕,若是招来官兵,那自己的计划就泡汤了。
她转身走过街角,暗自等锁匠收了摊,悄悄跟上,探明他家何处,只等上京时偷拿上。
第三步,左小芙打算准备一把武器。
她去了铁匠铺,嫩声道:“我想买把剑。”
铁匠光着膀子,汗水直淌,不耐烦道:“黄毛丫头来寻开心是不是?快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是认真的。”
铁匠觉得好气又好笑:“剑是能随便买的吗?快回去拿你的绣花针吧。”
“买剑要犯官司吗?” 左小芙举一反三。
铁匠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左小芙重重泄了口气,她往铺内墙上看去,那里挂了一排排各种式样的菜刀,其中有几把六七寸长,刀身细窄。左小芙指着道:“我想要那个。”
铁匠回头看了看:“真要?你可别消遣我。”
左小芙重重点头。
铁匠取下,包好递给她:“这是片鱼刀,七十文。”
左小芙利落付钱,结完账就走。
铁匠在后边喊:“这是切肉切鱼用的啊,别拿来胡玩儿!”
陈安每日都会回来照料杜霞的生活,自从那日左小芙离开后,她就像故意躲着他们似的,也没来过他家。
杜霞瞧陈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道:“你还在想她吗?这些日子我听别人说芙丫头疯疯癫癫的,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出门就干傻事,怕不是受刺激,这里出毛病了?” 杜霞点点太阳穴。
陈安垂眸不答。
“安儿,娘最后悔的就是给你定了这门亲。好在她自己不肯嫁了,也算放你一条生路,咱们另找好的。”
“娘,芙妹只说现在不嫁。”
“你就是实心眼儿。” 杜霞恨铁不成钢,又拿他无法,只好转移话题:“再过半个月就要赴试,可有把握吗?”
“尽人事,听天命。” 陈安语气有些低落。
“安儿,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专心念书,知道吗?”
“娘,我知道。吃了饭我回书院温书。” 陈安道。但收拾了碗筷,他却悄悄去了左小芙的住处。
“芙妹。” 陈安先站在门外喊,没人应,又轻敲门扉。
门开了。
左小芙探出脑袋:“陈安,有事儿吗?”
陈安自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探监文书,已经批下来了。当时我早写好交给了张叔,他托人送到我这儿来了。”
左小芙接过文书的双手轻颤:“日子也定下来了?”
“八月十七。”
左小芙将文书捂在心口,低声道:“还有半个月。”
“芙妹,这次上京……”
“我一个人去。” 左小芙打断了他。
“芙妹,对不起,我不能陪你。” 陈安满眼歉意。
左小芙摇摇头:“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没事的话我就关门了。” 左小芙先道。
陈安嘴唇微动,没能说出心里话来,只道:“我等你回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见身后她轻声道:“祝你高中。”
左小芙每日打坐,拿着片鱼刀练习劈,戳,刺,心中仍没底,但刑期将近,她不得不出发。
晚间,夜深人寂,她偷偷摸摸躲在墙角观望狱门处。
她看见三丈高的外墙在黑夜中与天相接,上面是尖瓦栅栏,狱门前上百兵丁肃穆而立,无数火把照得大牢外恍若白昼。
左小芙直直看着这副场景,如梦初醒。
她是一个十三岁,身高不满五尺,没有力量,孤身一人的女孩儿。她带着偷来的通钥,一把片鱼刀,居然妄想来刑部大牢劫狱。
左小芙牙关打颤,喉咙里发出几声混吞声响。
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笑,在嘲笑自己。
她总算醒了。
“什么人!?”
察觉到动静的兵卒厉声呵斥,围了上来,见是一个半大姑娘,挥手驱赶:“此地不容逗留,速速离去。”
如果是个成年男子,恐怕他们还会抓起来细细盘问一番,但没人想到眼前这个丫头会预谋“劫狱”。
左小芙被推搡了几下,沉默离开。
翌日一早,狱门前,左小芙看到常春被两个儿子扶着拖出来,已经晕过去了。他们皆自顾不暇,没有打招呼的闲致。
她上前递文书给狱卒,后者接过细看了,领着她来到潮湿阴暗森冷的地牢,走过一个个被铁栅隔开的牢房,停在一扇牢门外。
“只有一刻钟。” 狱卒冷冷道。
左庆余早扑到铁栅前,他身上的囚衣满是干涸的褐色血迹,打结干枯的头发乱糟糟的,面容消瘦憔悴,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昨。
左小芙的泪水滚滚而下,趴在铁栅前泣声道:“爹!”
“芙儿……” 左庆余见女儿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红疤痕,他想问怎么回事,但刚叫出名字,喉头哽咽,忙闭了嘴,怕她看见他哭,只紧紧握住女儿伸进来的小手。那么冰。
“爹……” 左小芙见他露出的脸上,手臂,脚踝俱是伤痕,人也瘦脱相了,一个字刚出口就哽住了。
左庆余想问她过得好吗,可喉间翻涌的哽咽之意积得更深,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爹爹。” 左小芙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只一个劲儿喊爹。
“芙儿!”左庆余再也忍不住,一声极短促的哀泣之声从喉间泻出,他抓着铁栅,双腿无力,缓缓跪倒。
“爹,你别担心我,你放心……” 左小芙知道左庆余最挂念什么,她竭力想让他安心。
“爹对不住你,你还这么小,我走了,你怎么办?” 左庆余双目含泪:“陈安呢?”
“他要赶考,我一个人来的。”
“芙儿,他待你好吗?我出事后,他家是怎么个说法?”
“爹你放心,陈安很好,上次他来接我回去,还说要马上娶我。” 左小芙隐瞒杜霞的态度,只挑好的说。
“那就好。你的脸怎么回事?谁打的?” 左庆余避开伤口,轻柔摩挲她的脸颊。
“因为靖阳公主要盖房子,占了我们的地,我就去求她,只要放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可他们打我。” 左小芙越说越委屈,哇哇大哭,像在和爹告状似的。
“傻孩子,你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了,知道吗?” 左庆余只觉后怕,赶紧道。
左小芙边嚎啕大哭,边点头。
左庆余揩去女儿的泪:“我本想着在一日,就疼你一日,等你嫁了人,长大了,我就不用操心了,谁成想我马上就离你而去。
乖芙儿,你答应我三件事,明天我才能走的安心。”
“爹你说,我都答应你。” 左小芙哽咽道。
“第一件,回去就和陈安成婚,他娘是个不好相与的,可陈安爱你护你才是你的立身之本,他是个有本事的,以后肯定不会让你吃苦。第二件,忘了害我们的人,就当他们死了,好好过日子。最后一件,年年……来看看爹爹,让爹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说到最后一件事时,左庆余也吧嗒吧嗒流下泪来,泣不成声。
左小芙只是哭,也不说答应。
“一刻钟到了,走吧。” 狱卒面无表情,冷淡催促。
“芙儿,答应我!” 左庆余哭吼道。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爹爹,爹爹!” 左小芙终是应了,她颤抖哭泣,抓着左庆余的手不撒开。
狱卒去扯,竟纹丝不动。
“芙儿,回去吧,听话。” 左庆余害怕狱卒为难女儿,自己硬是把手抽了回来。
左小芙泪眼朦胧,几乎要看不清爹爹,她擦擦眼,被狱卒扯着袖子往外拖,眼睛一直望着左庆余,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八月十七,是处决庆县毁契一案六名主犯的日子,他们被套上枷号,关进囚车,从刑部大牢送到菜市口刑场。
左小芙一直跟着,她看到左庆余被押着跪下,官吏宣读了他们六人莫须有的罪状,只待正午一到,便行刑。
她抬头望天,太阳还没有升到头顶。
她看着左庆余,左庆余也发现了她。
她瞧见父亲嘴唇微动,无声说了两个字。
“别看。” 左小芙低声重复道。
她最后还是做了个不听话的孩子。正午时分,监斩官扔下令旗,高声喝道:“正午已到,行刑!”
左小芙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刽子手和左庆余一同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刽子手灌了一口酒,吐在钢刀上,手起,刀落。
她没有爹了。
左小芙怔怔站了许久,直到人群散去,她才去坊市租了辆驴车,买了把铁铲,一具棺材,一块墓碑,她回到刑场旁边的尸棚,左庆余他们躺在那里。
她遥遥就看见张旭,后者道:“左丫头,你一个人来的?”
左小芙默默点点头,上前要掀开白布。
张旭拦住她:“丫头,先缓缓吧。”
“我没事。” 左小芙掀开白布,左庆余的头在那里,身子也在那里。
她掏出针线包,一针一针把父亲的脑袋和脖子缝在一起,针脚细密,整整齐齐。
她又用水袋里的水蘸湿帕子,替左庆余擦干净脸,再整理好头发,末了,她颤抖着手,轻轻合上父亲的眼。
最后一步,是把左庆余抱进棺材,她才做出动作,张旭忙上前抱起左庆余的腰和膝弯。左小芙便一手抱肩,一手扶着头,两人合力把人送进了棺材。
“张叔,哪里能埋人?”
“西门出去,五里路的功夫有个义冢。” 张旭叹道:“你未婚夫呢,怎么不来?”
“他今日有很重要的事,不能来。”
张旭道:“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埋不动的。”
“不必,我可以的,慢慢来就成。”
张旭拗不过她,弯下腰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的路还长着呢,别伤心坏了身子。”
“张叔,你放心。”
“你爹应该和你说了,但他嘱咐再三,让我告诉你,不要守孝,回去就嫁给陈安。”
左小芙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张叔。”
“去吧,要是一个人不成,就来找我。”
左小芙道了谢,驾着驴车自西门而出,行了四五里,果见一片墓碑林立的山坡。她下了地,牵着缰绳小心翼翼地在墓碑间蜿蜒前进。
几百座墓碑里,只有二三成有祭拜烧纸钱的痕迹,剩下的都荒芜了,还有数不清隆起的坟包,下头埋的人连碑也没有,姓甚名谁,也无人知晓。
她穿过一片榆树林,一直向上的斜坡陡然到了边界,站在此处望去,依稀可见远处的小桥流水,烟火人家。周围亦有几座坟墓,但相隔近百步远,不会打扰到爹的清静。
她拿出铁铲,脚蹬着斜插进土里,双手一扬,将一大抔土倒在一旁。
左小芙就这样挥了几千下,日头落下,星星升起,总算挖好了一个大坑。
她把棺材从板车上推下来,一点一点顺着挖好的斜坡推进坑里,拿出铁钉和锤子,打算将棺材板钉上。
可要动手时,左小芙又不舍得了,她推开棺材盖,凝视着父亲,恍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待会儿就会醒来。
她摸了摸父亲冰冷僵硬的脸颊。
她看了许久,还是舍不得钉上,于是放下工具,也躺到坑里,卧在棺材旁边。
左小芙看到漫天繁星,似乎回到了六年前在庆县城门口的那些夜晚,爹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露宿星野。
左小芙蜷缩着,手心抵着棺材壁,睡得很安稳,做了一个好梦。
鸟声吵醒她时,她还兀自发着呆,过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仍旧闭上眼,想回到梦中。
左小芙想要一个人帮她和爹爹盖上土,可惜这里寂寂无人。
她只能爬起来,用钉子一颗一颗把棺材钉上,盖上土,一个矮矮的坟包拱了起来。左小芙把墓碑从板车上搬下来,下半截埋在土里,用石头堆了个小台子固定。
碑上刻着:
父讳左庆余之墓
女左小芙
一切事毕,她才惊觉埋葬爹爹的过程中,自己一滴泪也没落。
她的心好像空了。
左小芙收拾东西,拉了驴车走出榆树林,层层叠叠的枝叶逐渐稀疏,橘黄的光自叶隙透进来,她多走几步,出了林子,忽见近处土坡,农田,山道,几间茅檐草舍,更远处的群山,朝霞,皆似同被溶溶碎金。
她抬头,浑圆的橘色太阳好好地挂在天上。朝阳并不刺眼,她直愣愣地看着,惊觉以前从没有好好瞧过太阳。
她才埋葬了父亲,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从此茕茕孑立,孤苦一人。
她刚刚还想随爹爹而去,觉得活在世上什么意思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
明明难过得要死,为什还会觉得橘色的太阳这么漂亮?
左小芙捂着发疼的胸口,怔怔看了许久,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