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之侧的近身内侍正是冯佑,其后跟着顺儿。顺儿被这一喊惊得魂飞天外,立时尖声道:“长公主殿下御前,岂容放肆!” 说着给身旁玄甲兵递了个眼色,后者本骑马拱卫着步辇,既得了令,抽出马鞭狠狠一甩,只听裂空声惊响,鞭尾打上左小芙的左脸,从眉尾直到下颌裂开一道指头粗的血痕,而后鲜血流出,浸透了她半张脸。
侍卫扼住她肩胛,将其强摁在地,左小芙强忍着疼痛,咬紧牙关重复道:“求殿下重审毁契一案,他们是冤枉的!”
“捂了她的嘴,拉下去乱棍打死!” 顺儿气急败坏道。
“等等。” 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突然插进来。
开口的人骑着矫健白马,一身银灰织锦袍,腰系玉带,挺拔如竹,正是楚瑛,他本在另一侧随步辇而行,听此处有骚动,才赶了来。
“世子爷,这刁民胆大包天,需得严惩。”
楚瑛睥睨他:“她惊扰辇驾,可按刑律处置,你如何张口就要人命?” 他深恶母亲身边的一众内侍媚上欺下,向来对他们不假辞色。
楚瑛一番话令顺儿涨红了面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那厢步辇则照常前行,帐内靖阳端坐,闭目养神,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当楚瑛开口时凤眸微睁,似有不快之色:“瑛儿还是太心软了。”
她正想嘱咐冯佑处死拦驾人,却见女儿楚瑧扭头还在看事发之处。靖阳轻轻掰过女儿的小脑袋,戴着金丝嵌翠护指的玉指轻挑她下巴:“瑧儿,瞧那腌臢物做甚?”
“母亲,她流了好多血。顺儿为什么要打死她?” 楚瑧杏眼眨巴,一脸无邪。
“她冒犯了我们,自然要受罚。”
“瑧儿看她好可怜,既都打了,母亲就饶她性命吧。”
“你我的身份,岂容此等小民冒犯。你是我的女儿,如此心软,将来如何能成事?”
“瑧儿瞧她比我大不了几岁,若是死了,她爹娘岂不心疼?母亲,您就小惩大戒嘛。” 楚瑧抓着靖阳的手撒娇道。
靖阳心中无奈,只叹一双儿女没一个像她的,都随了楚钧的好脾气,只好对冯佑道:“也罢,让世子处置吧。”
冯佑恭声领命。楚瑛便吩咐道:“交与市曹,按律处置。” 又对着左小芙道:“刑部自有处置,万不可再行此举。” 说完一勒缰,快马赶上步辇。
左小芙的左眼被血浸透,一时难以睁开,强睁右眼,却逆光看不清其人,也没看见顺儿几欲将她剥皮抽筋的恶毒目光。她对着远去的楚瑛喊道:“刑部我找……”
她话还没完,顺儿已命人捂了她的嘴把人拖下去交与市曹,那两个市曹正要把人带走,顺儿叫住他们:“按律该如何处置?”
市曹恭声回禀:“回公公,按律当街杖四十。”
顺儿冷笑:“行刑时,务必往死里打。”
两个市曹这种事见得多了,当即应声。
左小芙被摁到春凳上,那两人接过三尺来长的枣木棍,啪啪打下。四十杖打完,市曹探了探她的鼻息,虽还有气,已是出多进少了,于是把她丢在路边,扬长而去。
左小芙尚在昏迷中,小腹处却升起热流,内力自行运转,虽细若游丝,却游遍四肢百骸,温养血肉。
翌日天光大亮时,她竟渐渐苏醒过来。
她对体内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觉屁股和大腿根部已经疼得好似被人从中间砍掉,伸手摸了摸,摊开一看,掌心尽是斑驳血渍。
她撑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本能地向父亲所在之处一步一步艰难挪动,等到了狱门跟前,终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左小芙瞧见陈安泪眼婆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只喃喃道:“爹没救了。”
话出口,她呜咽哭了出来,痛断肝肠。
“你个傻姑娘,不会真跑去求靖阳公主了吧?” 又有一人懊恼地说。
左小芙抬头,看清来人是那个好心的牢爷,点点头。
陈安道:“张牢爷,这附近有医馆吗?”
“朝东走,过了桥就有一家。”
“多谢张牢爷,我先带芙妹去医馆。” 陈安说完,扶着左小芙朝医馆而去。只剩张旭站在原地,背着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医馆内,大夫先是取了酒来,拿块帕子让左小芙咬着:“闭眼,忍着点儿。” 话毕,把酒细细淋在左脸伤口上。左小芙只觉伤口火辣辣疼起来,呜呜叫了几声。
酒冲掉干涸的血,露出从眉梢到下颌指头粗的伤口,那一鞭刷走了无数条碎肉,使伤口微微下凹,粉嫩肉暴露在外。
陈安撇过头,不忍再看。
大夫忍不住叹道:“好好一个女娃,竟下这么重的手,怕是要破相了。” 一边拿过金疮药抖在伤口上。
陈安问道:“大夫,这伤口能长好吗?”
“唉,要想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姑娘,左眼可还看得清吗?”
左小芙捂住右眼,试着用左眼看东西:“可以。”
大夫点了点头,处理完脸上伤口,让她一人进了内室,唤内人处理棒伤。
左小芙趴在凳上,任由妇人褪去衣裤,只是血早已干涸,裤子和伤口黏在一起,不免又是几声惨叫。
妇人好不容易给她脱下裤子,见到屁股果然已皮开肉绽,紫得发黑,她也用同样的法子清洗伤口,上了药,用布帛条包扎,又取了条裙子给她穿上。
“这是我女儿的旧衣,先穿着吧。起来看能不能走。”
左小芙依言其身,虽一动屁股就跟裂开似的疼,但好歹能走。
“幸而没伤了筋骨。” 妇人松了口气,同左小芙出了内室。
这一通包扎加上接下来几天的膏药费,足足花了四百文之多。陈安要付时,左小芙推开了他,拿出小荷包里的钱付账:“不用你的钱。”
陈安既恼又无奈:“你怎么还分得这样清楚?” 他让大夫退还了她的钱,自己补上,扶着她出了医馆。
“先去客栈歇着吧,等明日咱们回白石镇。” 陈安扶着左小芙,低头去瞧她。
左小芙垂着眸子,半晌才闷闷道:“嗯。”
陈安总算松了口气,他真怕芙妹还不死心,又干出什么傻事。
两人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间房,左小芙趴到床上:“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今儿才到,刚到刑部大牢外边,就瞧见你晕倒在那儿,那位姓张的牢爷正好也在。” 陈安为了来神京可费了不少功夫,他先安顿了杜霞,跟她说去书院,又和书院先生说染了病,告假几天,这才两头瞒,上了京。
“我爹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
陈安默然,半晌才道;“芙妹,你尽力了。张牢爷把余叔的话转达给我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不是担心自个儿。爹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我还没让他过上好日子。况且,他不该是这个下场啊!”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陈安只能轻抚她的肩膀,尽力安慰。
左小芙早已精疲力尽,哭着哭着昏睡过去。陈安见她睡熟了,这才倒向窗边榻上,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启程之前,左小芙和陈安先是去了狱门。
待瞧见张旭来了,左小芙把一个包袱交给他:“张牢爷,多谢您这几日的看顾。这里头有我爹的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些吃的,能不能托您转交给他?”
张旭应允,她又掏出荷包:“这里头有五两银子,求您拿着,倘若我爹病了,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求您多费些心。”
“小丫头,钱就不必了,你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爹如果得病了,牢里会有人给他诊治的。”
左小芙摇摇头:“您收下吧。”
张旭拗不过她,只好拿走两块小的:“这里差不多有二两,够用了。”
左小芙只好把剩下的装回去。
张旭又对陈安道:“你们什么时候成婚?”
陈安道:“定在正月十二。”
“陈安,左丫头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为了老父,连命都豁出去了。这话我一个外人本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嘱咐你,你切莫负了她。” 张旭语重心长道。
“张牢爷,我省得,我会照顾好芙妹的。”
“丫头,你也回去吧。行刑前夜犯人照例能和家属见一面,到时候你们来就是了。你要多保重呐。”
左小芙再拜而谢,深深望着狱门,仿想像看穿那一堵堵墙,看到父亲。
他们搭上去庆县的驴车,又在那里搭了顺路的骡车回了白石镇。
陈安已在镇上租了一间小房子,供杜霞暂住。因院试将近,再加上杜霞的再三要求,他仍旧住在书院斋舍中,准备八月的大考。
到了房门外,陈安停下脚步,先嘱咐道:“芙妹,我娘她胆小,这些时日受了些刺激,如果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左小芙一路上不曾言语,听了他的话,也只轻声道:“我知道了。”
自从她接受左庆余必死这件事后,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喜怒哀乐,连哭闹都没有,让陈安暗自心忧。
他携了左小芙的手,带她进了屋。
杜霞把织机从家里搬了来安置在此,正踏着脚蹬织布,梭子来回翻飞。她见陈安回来了,还带着左小芙,道:“你们怎么一道来了?”
二人走近几步,杜霞这才看见左小芙脸上缠着麻布条,半张脸捂得结结实实,只剩左眼留了条缝:“你这是怎么了?”
陈安怕杜霞知道了,又说些有的没的,只道:“不当心受了伤,大夫说无碍的。” 他深呼一口气,又道:“娘,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
杜霞见他如此郑重,停下手中的活,听他下文。
“娘,我想这几日和芙妹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