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回到白石镇的时候,只见书院前挂着红绸,镇民乌泱泱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她稍一打听才知是院试放榜,京南逾万人赶考,只百人得中,而一个小小的白石书院就出了四人,自然引起了镇上的轰动。
她瞧见人群里有左家村人扶着杜霞,后者喜极而泣,看来陈安也是中了的。
她无意去凑热闹,只站在一旁,等人散了再去找陈安。
“是安哥儿没过门的媳妇!” 有人认出了她,指着叫道。
她脸上添了条疤,破了相这事,早在左家村中传开,如今又搭上陈安的风,令她在镇中也算是个名人了。
左小芙想躲,可陈安已经拨开人群看见她。
十五岁的少年换了新衣裳,月白的宽袖长袍,腰系束带,越发显得清俊斯文。左小芙仍是草木灰浆染的短打,上身窄袖短褂,下面裤腿扎紧,再配上伤疤,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她微微低头,有些自惭形秽,有些怅然。
“芙妹,待会儿一道回家吧。” 陈安温声道。
大庭广众之下,左小芙不欲多话,只靠近他低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来镇子北门外。” 余光之中,她瞧见杜霞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安那厢还忙着,左小芙便把通钥偷偷扔回锁匠家里,回屋收拾包袱,退了租,去镇子北边外的一座小亭坐等他。
百般无聊时,她开始细数自己的家当。
四两银子,一把切鱼刀,两件短褂,两件束裤,三双布鞋,还有些头巾帕子之类的小物。左庆余给她买的玩具,因为走的匆忙,都留在家中,想来已经化成灰了。
左小芙从怀里掏出陈安当初送她的玉佩,鹅卵石大小,青翠的,阳光透过时能看见些斑驳杂质,应该要一两银子,这花光了当初那个穷小子所有的积蓄。
陈安远远看着左小芙捧着自己送的青玉细瞧,她脸上不时有几丝微笑。他看了好半天,才走近道:“芙妹,余叔的后事完了吗?”
左小芙拍拍旁边,示意他坐下:“我在西门外义冢给爹找了个清静地方。”
陈安挨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晚上总做噩梦。”
陈安蜻蜓点水般轻触她放在身侧的手,见她没缩回去,把手覆了上去,轻轻握住:“芙妹,从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你,我想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芙回来,好吗?”
“安哥哥。”
“什么?” 陈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刚刚她唤他什么。
“安哥哥,从前那个陈安能回来吗?”
“这不一样,我是长大了。”
“我也长大了。”
一时无言。
左小芙道:“安哥哥,你为什么还想娶我?我不识字,还破了相,什么也没有了。你是可怜我?还是喜欢我?”
“我喜欢你,也心疼你,你不识字,破相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力所能及对你好。”
“我记得,你喜欢小兰。” 左小芙抬头望向湛蓝明朗的天空。
陈安默然良久,垂眸道:“是,我喜欢过小兰。”
左小芙牵起他的手,把青玉放在他掌心:“安哥哥,这个还你。你应该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
“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吗?” 陈安紧捏青玉,也不揣进兜里。
“你,小兰,和我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格知根知底。我和小兰截然不同,你喜欢小兰,而不是我,这就明了了。”
陈安道:“可现在我在乎你。”
“安哥哥,你不用把我当成你的责任。爹想让我嫁你,因为他觉得这样对我最好,可我已经决定走另一条路了。”
“什么路?你还有什么路可走?” 陈安问道。
“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在镜湖边遇到的师父吗?” 左小芙先不回答,只述起往事。
“你是说……武功秘籍?” 陈安想了许久才扒出一点记忆残留,瞪大了眼睛:“那是假的,说不定是她哄我们两个小孩儿玩的。”
“不是假的,那天,她还和我说了些话。她说如果我后悔了,就去屏城找她。我打听好了,屏城在北边,我要去找她。” 左小芙掏出一块绢布,上面写了神京,徽州,梧州,清州,等等十数来个地方,自神京往上,最上面的赫然是屏城:“我把这上面的字都认熟了,今天就出发。”
陈安觉得很可笑,当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幼稚孩子:“那就是她随口说出来哄我们玩的。”
“才不是!是真的,我练了之后真的力气很大。” 左小芙气鼓鼓地道。
“退一万步讲,她是武林高手,你在屏城找到了她,然后呢?”
“我要练武,杀掉所有仇人。” 左小芙冷冷道:“陈举人陈敬,庆县县令赵士谦,刑部尚书邓修文,靖阳长公主,她身边的那个太监。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陈安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暗想芙妹果然还是受了刺激,脑子不对劲了。
左小芙没想到陈安在担心她的精神状况,自顾自道:“所以,我不嫁你,不嫁任何人。”
她说着站起来,把小包袱挎在肩上:“安哥哥,我走了。”
陈安赶紧拉住她:“别做傻事了,我知道你受了刺激,伤心欲绝,但学武复仇实在是太荒谬了。你知不知道,眼下不太平,北边还在打仗,而且你一个弱女子,这一去有多危险!”
“我死也心甘情愿。不报仇,我不安心。”
“左小芙!你是在做梦知道吗?那是假的,跟我回去,我带你去医馆看看。”陈安紧紧抓着她不放,就要往镇里走。
左小芙抓住他的手腕,慢慢地拿开他的手。无论陈安使多大的劲儿都挣脱不开,甚至无法随心移动分毫。
“我说的是真的。” 左小芙眉眼凌冽,直直与陈安双目相对。
陈安一直知道她力气大,此刻仍不信她:“好,抛开真假不谈。你怎么到屏城?从这儿到咸州有数千里之遥,屏城犹在咸州之北,你一个人,身上又没钱,怎么去?”
“我走着去,走多少年都去。”
陈安瞧她只凭一腔血气,全然没有半点儿计划,可劝又劝不动她,只好吓唬道:“你从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对女子来说,世上有的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儿。小芙,你就听我的劝,忘了学武复仇的话吧。你不想嫁我也可以,咱们兄妹相称,我会拿你当家人一样照顾,好不好?”
左小芙心如匪石,绝不回转:“我什么都不怕。”
“我怕你什么都不懂!” 陈安急道,又不好直说。
两个人僵持不下,左小芙要走,陈安挡在前面硬是拦住了她。
“你让开!”
“我不让!”
“让开!”
“不让!”
两个人越吵越大声,小亭离大路不远,许多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过来看热闹。
“这不刚中了秀才的陈安和他媳妇儿吗?两个人搞什么鬼?”
“怎么吵起来了?你瞧那姑娘脸上好大一条疤,是不是陈秀才嫌弃了,要毁婚另找好的?”
“哎呀,这摆明了女要走,男想留,我看是陈秀才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儿,在这儿劝呢。”
小小的白石镇不大,不消一炷香的功夫,镇上的人,尤其是左家村的人都围了上来。
左小芙眼见事情越闹越大,红了脸,咬牙切齿:“陈安,你给我让开,我要走!”
陈安气喘吁吁,还是挡在她面前:“不让就是不让!”
左小芙心一横,右手成拳打在他小腹上,揪过他的领子背过身一个过肩摔,把陈安打得仰倒在地。
“安儿!” 杜霞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正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人群中来看热闹的王翠和左继武面面相觑,只觉梦回当年。
“你……” 陈安颤颤巍巍地指着左小芙,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逼我的!” 左小芙瞪了他一眼,扫视周围一大群的人,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赶忙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一边急道:“不要和别人说我的计划啊!我走了!” 说着,瞅准人群间的空隙撒开腿就跑。
陈安试图站起来,可小腹挨得那一拳着实太重,他单膝跪在地上,疼得愣是站不起来:“左小芙!你给我回来!”
“我会回来的!你千万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左小芙的声音远远传来。
杜霞终于赶到儿子身边,哭着抱住他:“安儿,这是怎么了?快叫个大夫啊!”
陈安的几个同窗总算从书院过来了,一起把他扶起来。
陈安一时也不说话,跟被打傻了似的。
杜霞眼泪汪汪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上吊绝食,也要让儿子熄了娶左小芙的心思。
新晋秀才当街被准媳妇殴打,弃之而去的事,一时成了白石镇,乃至庆县最红火的茶余饭后闲谈,没有之一。
众人都旁敲侧击问他那件令左小芙当街大打未婚夫,坚决不允许他告诉别人的事是什么,奈何陈安守口如瓶,不泄一点儿风声。
他后来立刻报官寻找她的下落,后者却始终杳无音讯。
陈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小芙,一路平安。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