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石镇途径庆县到神京皆有平阔官道,车马行人不绝。左小芙记得常春等人说过拿钱疏通的话,不肯动银两,每日走七八十里路,终于在第四日破晓时赶到神京。
高大的庆县城墙她记忆犹新,可和面前的神京相比,竟如矮小土炕不值一提。只见眼前是铺满青灰砖的巍峨城墙,上头是煌煌高楼,眼前是朱漆大门,有士兵设卡盘查入城人。
左小芙进了城,满目皆是人,宽街窄巷四通八达,不知往何处去,只好东瞧西看,寻了位看起来面善的摆摊大娘,怯生生问道:“大娘,敢问刑部大牢怎么走?”
老妇人将她打量一番,见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姑娘,又听她问的地儿,暗道一声怪可怜的,温声道:“在内城西崇明门附近,你沿着大道走,进了内城门朝西北走就是了。”
左小芙道了谢,避开汹涌车马,紧紧挨着路边走。累了饿了就坐在墙根儿底下吃自带的炊饼,看见公井,央求几声,多半也能舀一瓢水,一路走一路问,天都暗了才找到刑部大牢。
她绕到后门,瞧有几个值房守着,上前问:“牢爷,我爹被关在里头,求您通融通融让我进去瞧瞧他。”
提牢也不拿正眼瞧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可有文书呈上来?”
左小芙连听都没听过,只说没有。
“没有哪能让你进去?”
“牢爷,哪里能拿到文书?”
提牢一脸不耐烦,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
左小芙再三央求,那人却仍是不理她。正好这时来了两名交班的狱卒,其中一个叫张旭的,三十来岁,去年才从父亲手里接过这碗饭,还没被这牢中无数惨淡事磨得麻木,见一个半大姑娘被为难,不禁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你找人写文书交与值房,等批文下来就可探监。你爹所犯何事?”
左小芙连声道谢,又道:“我爹左庆余,在庆县被判了秋后处斩,但我爹没犯事。”
张旭惊讶道:“竟是这桩,唉,小姑娘还是快回家去吧,死囚不得探监,纵交了文书,也批不下来的。”
左小芙急了,再三央求:“牢爷,就让我见一面,我只和爹说说话。”
“刑律如此,快些回家去吧。” 张旭暗叹一声,念及快到交班的点儿,同伴又连声催促,忙快步进了狱门。
左小芙无力地沿着墙角滑下,口中轻喃:“爹在里面,我没有家。”
她双手抱膝,才坐了没多久就有巡守士兵驱赶,只好走到不远处的拱桥,爬进桥洞里歇息。神京即使到了夜晚,坊间也有灯烛火光,远处湖上有艳彩花船,歌声笑声随着水波隐隐入耳。左小芙枕着自己的小包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张旭在终日不见阳光,关押死囚的地牢里例行巡逻,停在一间关押着六个犯人的牢房前。那六个死囚皆是蓬头垢面,身上血迹污渍斑斑,东倒西歪地卧着。
“你们谁是左庆余?”
一个犯人勉强站起来,往前挪几步:“回牢爷,是小人。”
“你女儿方才在外头,说是想来看你。”
张旭话音刚落,左庆余扑上来,双手死死扣着铁栅,浑身颤抖,满眼血丝,急声道:“牢爷,她还好吗?和谁一起来的?”
张旭想起那姑娘浑身脏兮兮的,实在说不上好,却不忍心说实话,只道:“她没事儿,看起来是一个人来的。”
左庆余泣不成声:“求您给她带句话,让她回去找陈安,嫁人,好好过日子。我……我再不能照顾她了。”
“若能见着,我替你转达就是了。” 张旭神情复杂。
左守田等人见他心善,也大着胆子来问自己家人的情况,奈何张旭并不知晓,他们只能哭丧着脸坐回去。
回了值班房,一直跟着张旭的王三儿忍不住道:“旭哥儿,你这样好心,以后怕是愁都愁不过来。”
张旭不回他,仍愁眉苦脸。王三儿启了一坛酒,倒了两盅。张旭闷了几口,才借着酒意道:“若是其他人也罢了,可这件案子,着实蹊跷。”
“不就是这些乡民毁契闹事吗?”
王旭冷笑道:“按律,此罪最重也只判杖刑流放,何须死刑,此其一。县衙呈上来的卷宗写他们是六月十六状告,可主事大人再审时,他们却说是十二去的县衙,是在契书签成之前,此其二。那契书上,但逢这四十几人的,俱是其子其父,或其兄其弟代劳,可偏偏没他们本人,此其三。”
“那这么说,他们岂不冤枉?” 王三儿奇道。
“主事大人也这么觉得,可上报郎中大人后竟再无消息了。”
“为何?”
“据说和那位殿下有关。” 张旭指指王侯贵戚所居之东。
王三儿顿时会意,倒吸了口凉气:“为的什么?”
张旭又灌了几口酒:“这事儿也不是秘密,那位又要兴建别院,据说已经开始动土了。”
王三儿叹道:“他们可真倒霉。”
他们狱卒也只是拿稀薄月钱的底层小民,不禁生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许多话又不可宣之于口,只好借酒消愁。
直至卯时,张旭交了班回家,远远见着从桥洞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正是昨晚那个姑娘,忙招手叫住她。
左小芙看清是他,飞也似的奔过来。
“我和你爹说过话了,他让你回去找陈安,嫁人,别留在这儿了。”
左小芙眼泪汪汪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解开包得层层叠叠的布,露出个小荷包,从里头倒出十两银子,捧到张旭面前:“牢爷叔叔,这是我所有的钱,全给你,能不能放了我爹爹?不够我再去掙。”
那几块银子散碎,还有些发黑。
“给我没用,至于真正能放你爹的人,你就是拿千倍万倍这么多银子放他们跟前,他们也不稀罕。快把钱收好,不要再随便拿出来给人看。”
“他们是谁?我去找他们,求他们,我不要地不要房子,只要放了我爹。我爹他们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张旭再三劝道:“别说傻话了,你惹不起,快断了这个念想,回去吧。”
“他们是谁?是谁?” 左小芙仍不死心。
他先悄悄看四下里是否有人,才弯腰轻声说:“你可知这天下是谁的?”
“是皇上。” 左小芙吸了吸鼻子。
“那你能求到皇上长姐跟前去吗?”
左小芙做梦也想不到会和皇家扯上关系:“可为了什么?”
“小姑娘,我告诉你,是想你知难而退,别去和石头硬碰硬。你还年轻,路还长。”
左小芙道了谢离开,但她并未如左庆余所愿的那样回去,而是继续留在京中。她先是跑去刑部大门,见着来轿便高声疾呼有冤,求见轿中人,但几次都被冷言驱赶,无一人搭理她。
此路不通,左小芙绝望中开始打探长公主的消息。她这才知道靖阳长公主早年招宁侯为驸马,后来宁侯爷在北关打了大胜仗,又被封为唯一的异姓王,正是如今的宁王府。长公主与当今皇上是龙凤胎,自小聪慧,反把一众皇弟比了下去,深受先帝宠爱。据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皇上极为依赖长公主,政事上常向她请教,如今她常常进宫,正是为此。
长公主摄不摄政左小芙不知道,但她时常往返皇宫和宁王府确有其事。左小芙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直接求到长公主跟前,说不定爹就有救了。
这天傍晚,夕阳如溶金泄地,宫城门缓缓开启。
“回避!” 几队玄甲军列阵而出,锣声响彻朱雀大街,随后是一群群的手持华盖的内侍。大街正中央被空了出来,百姓们都被挤在路边,左小芙也被夹在人群里踉跄着晃来晃去,她使劲儿拨开人群,凑到最前头,从黑森森的玄甲军缝隙里张望长公主的香车步辇。
她从没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乘具,恍若自九天而来,透过随风飘动的帷帐隐隐可见一个华服女子端坐,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身影依偎着她。
步辇四周也有几十上百玄甲军随行,腰佩长剑,让左小芙心惊胆颤,她咽了几口口水,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但直到步辇行过她面前,脚步也没有挪动。
左小芙的双腿轻轻打颤,心脏跳得要迸出来似的,她暗自道,左小芙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她觉得自己在跳出去的一瞬间就会被剁成肉酱,连口都张不了,再不济也是要进大牢。可失了这个机会,就无人能救爹爹了。
不拼,爹爹必死。
拼一拼,或许爹爹尚有一线生机。
左小芙下定决心,拨开人群,快步追上步辇,从组成人墙的玄甲军缝隙中疾步钻过,如滑溜的泥鳅般溜到距步辇十几步之地。
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跪地高呼:“求靖阳公主殿下重审庆县毁契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