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镇是庆县下第一重镇,白石书院就坐落在镇边,陈安住在后进斋舍中,只有休沐日才会回村。
到了镇上,已是傍晚,左小芙背着大包小包,扶着杜霞走到书院门前,轻叩铜环。
一个清秀小童开了门缝,探出头来。
“敢问陈安在吗?这位是他娘亲。” 左小芙道。
小童让她们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报信儿。左小芙等了不到半刻,陈安便步履匆匆地走来。
他见她们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不及欢喜,忙问道:“娘和芙妹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在书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竟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左小芙言简意赅地与他说了,后者惊怒不已,倒吸了口凉气:“竟有这种事?”
杜霞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安儿,你好好读书,别掺合这事儿。”
“你们吃过饭了吗?眼下可有落脚的地方?”
“一大早就往这儿赶,还没吃,常春奶奶招呼大伙儿在白石客栈住下,说是晚上还要商量去县衙的事儿。” 左小芙道。常春是左守田的老婆,眼下左守田一行人尚被扣在县衙,她心急不已,着急找个对策。
“我送你们过去,先吃了饭再说。” 陈安想接过左小芙身上所有的包袱,被后者摇头拒绝,只好硬拿过来几件,扶着杜霞,三人一同往客栈走去。
白石客栈大堂里乌泱泱一大群人,除了左家村,还有王家沟和常家村的人,同样是被逼着卖房卖地了的。
白石客栈的大通铺一晚二十文,对他们来说咬咬牙尚且承担得起,且不提左小芙一个姑娘家不宜露宿在外,就是杜霞一个身子骨弱的妇人,也不能在外头着凉。可其他拖家带口的,虽得了几两银子,却也不敢乱花,有睡马厩的,有安顿了老人妻子,自己睡外头的,比比皆是。
一个房间里铺着整排木板,上头铺了薄褥垫,地上满是刚铺的草席,几十个女人家或老或少,都挤在这间屋子里,满室闷热,气味也不太好闻。
陈安不便进去,左小芙便扶着杜霞进了屋,照顾她在通铺上躺下了。待回了大堂,她瞧见常春等人并其他村的人围成一堆,争执不停。
“他们商量出怎么办了吗?” 左小芙挤不进去,只能问一直呆在大堂的陈安。
“在这里的人都有家眷被扣在县衙,他们说凑钱把人捞出来,有说好,有说不好的,也有为出多出少争执的。总之,吵得不可开交。”
“陈安,爹他们能平安回来的吧?” 左小芙垂眸,双手绞着衣襟下摆。
“过几天大家肯定就被放回来了,你放心。” 陈安强打起精神安慰道。
又过了几顿饭的功夫,那厢才讨论完了,说是各个村先派几个人去探探口风,弄清楚状况,毕竟如今连他们被关起来的罪名都不晓得。
等人渐渐散了,左小芙瞅准机会跑到常春跟前:“常奶奶,明天我能跟你们去县里吗?”
常春五十多岁,腿脚麻利,头发梳得乌黑油光,她怕儿子处事毛躁,无端惹出祸来,因此执意也去县衙。
“芙丫头,你一个小姑娘家去了不方便。别操心你爹,是我那口子把他们带走的,肯定要把他们都带回来。你呀,就好好照顾你婆母。
安小子,你也好好守着媳妇儿,这里人杂得很,别让其他村的臭小子占了便宜。” 常春一脸疲惫,边说边往大通铺睡觉去了。
左小芙还要追上常春,忽被陈安拉住手,他道:“芙妹,你就是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是留在这里,我陪你等着。”
左小芙急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可我想见爹爹。”
陈安瞧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抬起一只手,犹豫几息后才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温声道:“他们去了县衙必然要四处走动打点,顾不上你的,要是再过两天还没消息的话,我陪你去县上。”
左小芙抬头看着陈安,他个子比她高出许多,清润的眸中满是对她的关切,她静立良久,忽把脑袋靠在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
陈安浑身一紧,只觉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他轻轻抚摸她的发顶,柔声道:“芙妹,别怕。”
这晚,陈安没回斋舍,只在大堂里靠近大通铺的地方将就了一晚,守着杜霞和左小芙。
第二天清早还昏蒙蒙时,常春一行人就出发了。
左小芙天天眺望镇口,盼着他们回来。然而,比他们先到的是县里来的告示:
“谨奉朝命,布告县乡:
民人左守田等四十三人,与举人陈公议定买卖田地,约款分明,契书有据。然事毕,左守田等反悔,遂聚集乡民,妄称交易被诈,意图诬告。
聚众为非,妄行诬告者,皆属大逆不道。左守田,左庆余,王富,王柱,常得兴,常得贵为首,主谋明定,即日解送京师,听候刑部审理,秋后问斩,以正典刑。其余从者三十七人,杖刑一百,枷号四十日,刺配咸州,充军五年。
田契既定,买卖有凭,不容反悔。若有奸民滋事生非者,悉以此例断处。咸使闻知,毋蹈覆辙。
嘉平十七年六月十七。本县知县,赵士谦谨榜。”
左小芙不识字,这榜还是陈安念给她听的。而听得左庆余被判了秋后处斩,左小芙身子一软,几欲倒地,陈安忙扶住了她。
她只觉那张榜文似一根大锤砸进眼睛,愣怔怔地,泪水一泻而下。
陈安有口难言,几次张口,才艰难地道:“芙妹,保重自己要紧。”
左小芙强撑着站稳,推开人群就往客栈跑。她想收拾了包袱立刻去找爹爹。
还没进客栈,就见去县上的人回来了。左守田的两个儿子推着一辆板车,上头躺着常春。她头发散乱,竟有许多发白了,面如死灰,双目无神,上下两瓣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左小芙进了大通铺,把衣服行李随便卷进包袱,搭在肩上就要走。跟上来的陈安忙拦住了她:“别冲动,你现在去了也无用,我们先好好商量。”
“我不去,恐怕这辈子都见不着爹爹了。” 左小芙推开拦着她的手,声音虽轻,却无可转圜。
“既这样,我同你一道去。等我和先生还有娘说一声。”
左小芙摇摇头:“我哪里不知道这一去不仅不能救回爹爹,恐怕连我也没有好下场,可是生是死,我都要去。陈安,你不必卷进来。”
陈安还要再说,可左小芙已推开他,自顾自快步离开了,他立刻去追,却被迎面而来的杜霞拦住去路。
杜霞道:“我才瞧见常春婶他们回来,问了几句,听说守田叔和庆余要砍头,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娘,芙妹一个人去找余叔了,我得去看看她,万一她做什么傻事……”
杜霞打断了他,道:“安儿,会牵连到你吗?毕竟咱们和他家还有婚约。”
陈安没料想娘亲说出这番话,滞了几息才道:“……不会。”
“那就好。你别管芙丫头的事了,她要去随她去,你别牵扯上这官司,卖地买地的事和咱们无关。” 杜霞长吁一口气,放了心。
陈安被她的话噎住了,半天才顺过气,但杜霞是他娘,只好忍着怒意道:“娘,芙妹是我媳妇儿,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还没过门呢,算不得。现在她家出了官司,我们躲还来不及,做什么上赶着认她?听娘一句劝,丢开她吧。” 杜霞冷冷道。
陈安头皮发麻,头一次觉得娘亲如此生疏:“娘,她家遭了难就弃她,我绝不做这种事。”
“我本来就不答应这婚事,可禁不住你三磨两磨。这丫头除了长相,哪里配得上你?小时候追着你打,到现在做饭,女红样样不行,斗大的字也不识。你现在拿她当个宝,那是没见过好人家的姑娘,就比如我年初去李员外家里做绣工,瞅见他家小姐……”
“娘,不要再说了。” 陈安面色苍白,出言制止。
“你现在就回书院去,这阵子耽误多少功课了?娘和其他人在一起,你别操心,安心念书是正经。”
陈安无法,只好安顿了母亲,暂且回了书院,暗想他法。
左小芙出了镇,走大路往县上去,攥着包袱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关节发白,她步履匆匆,但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晕乎乎的,脚踩在地上也无甚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