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家家户户都派了自家男人聚在村长院子里。左守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皱得似老树皮,良久才开口道:“大伙儿怎个看法?”
“不能卖!好容易看着今年收成好,能多打几担粮食。况且做佃农哪有耕自己的地来得舒坦?”
大伙儿都纷纷赞同,只有少数几个人不发一言,他们也不是愿意卖,只是惧怕陈举人和那不明底细的男人。
“我也是这个想法,只是得想个法子应付了他们才是。” 左守田道。
“咱们去县衙告状。” 有人提议道。
“不行,县太爷和陈老爷是连襟,肯定向着他。” 左守田想及这层关系,摇了摇头。
“要不去京城告御状?他们这样无法无天,总有人收拾他们。” 有人嚷道。
此言一出,倒有不少人赞成。他们都觉得虽然平日里乡绅衙役都变着法压榨他们这群平头百姓,可远在天边的皇帝却是好的,圣上只是不知道百姓的苦情,若知道了,定会为他们做主。
尤其是现在无路可走,这种幻想在众人脑海里更真了。
“越过县衙行不通,只凭县令和被告有关系就越级告状不仅不会受理,状告人还要受笞刑。” 左庆余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
“庆余,你有啥办法吗?” 左守田叹了一口气道。
左庆余低头沉思了会儿才慢慢道:“陈举人说不只咱们村,附近几个村子也一样。今天夜里就分头去这几个村,大伙商量好,请老先生写状纸,让家家户户都摁了手印,找几十条汉子去县衙告状。这样牵扯进来的也有百来户人,人越多,大伙儿越安全。”
众人纷纷赞同,左守田也点头称是。
当下几个在临近村有亲戚的都自告奋勇,趁夜色离村。
“咦?庆丰怎么不在?他媳妇是王家沟的,也该一起去。” 左守田安排一村去三五人,却发现不见左庆丰。
大家是第二天才知道,左庆丰在入夜后避开村里人,悄悄和陈举人卖了房屋田地,收拾包袱去了白石镇上安顿。据说是左庆丰一改平日闷葫芦的脾性,不顾王翠的反对,执意卖房卖地,离开了村子。
左庆余等几人和村长留下来,请老先生写了状纸,又商量了诸多细节,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回了家。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才走了几步,黑暗里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就撞上来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左庆余点燃蜡烛,见左小芙还紧紧挨着自己,想摸摸她的脑袋,忽的想起她已是定了亲的大姑娘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又把手缩了回来,轻轻推开女儿。
“爹,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办法吗?” 左小芙毫无睡意,一脸紧张。
“我们和其他几个村商量了,大伙天一亮就去县衙告状。你一晚上没睡是不是?快去睡觉。”
“爹也去吗?” 左小芙还是不放心。
“守田叔定了十几个人,爹也得去。”
“爹,你快去睡觉,我去给你做饭,到时候我叫你。” 左小芙见爹爹一脸疲惫,赶忙道。说着就进了厨房生火做饭。
左庆余想着今早还要赶路,只好去补了一会儿觉。
左小芙煮了粥,热了咸肉干,趁左庆余吃饭的功夫又把家里几个鸡蛋全煮了,并几个馒头和肉干装好,作路上的干粮。
一大早陈举人派来的人就围在村口,左守田等人悄悄走小路离了村。
左小芙等爹爹走了,便听从左庆余临行前的吩咐去了陈安家。陈安去了镇上学堂,只有休沐日才回来,想来现在还一无所知,只有她未来的婆母孤零零坐在略显漆黑的堂屋里。
杜霞比村中大部分人都镇定,她家的地早卖净了,至于这间破屋子能换几个钱也是好事,反正她和儿子迟早会离开这儿。
左小芙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因为爹临行前告诉她家里藏了十两银子,说万一有事就让她取出来自用。
她害怕这个“万一有事。”
左小芙吃不下饭,干什么也都浑浑噩噩的,就这样到了第三天,先回村的不是左庆余和村长他们,而是陈举人和顺儿。
村里男人们大都去了县上,其他人都被佩刀兵丁赶到村口。
陈举人这次没多话,指使护卫捉出一家看起来畏畏缩缩好欺负的,押到案桌前,说了几句狠话,强逼着那家人摁了手印卖房卖地。村里精明强干的男人大都和村长去了县上,只剩下温顺不敢反抗的,这般荒谬的“交易”竟无人敢反抗,陈举人如法炮制,竟顺利无比。
但左庆余家让他犯了难,因为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姑娘被押了上来,陈举人只好转身去求顺儿。
“这一户就剩下这么个丫头吗?” 顺儿皱了皱眉。
“大人,这家只一个鳏夫和他女儿,男的左庆余,现和其他刁民都在县衙扣着呢。” 陈举人从村人口中探出左小芙家境,回禀道。
“他家还有兄弟吗?” 顺儿道。
“左庆余有个哥哥,叫左庆丰,就是头天晚上卖了地的。” 陈举人回道。
“他家无后,房地自然归到他哥哥家,去把他找来代为画押。” 顺儿抚掌笑道。
还不待陈举人回话,惊怒不已的左小芙喊道:“我爹和我都在,怎么无后?你们没有道理!”
“你爹只你一个女儿,怎么不算无后?至于你爹……” 顺儿并未说出后半句话,而是嗤笑几声。
左小芙从他的话语和态度中品出几分令她惊惧不已的隐藏意味。
她被一个打手抓着胳膊晾在一边,陈举人和顺儿先是处理其他人,过了半日,左庆丰和王翠便被人从镇上押了回来。
向来张牙舞爪的王翠低着头,左庆丰抖如筛糠,两人在顺儿面前跪下,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抓回来。
“这丫头的爹是不是你的亲兄弟?” 顺儿用扇柄指了指左小芙。
左庆丰哆哆嗦嗦发不出声音,王翠怕丈夫触怒贵人,连忙道:“回老爷,是这么回事。”
王翠的声音也隐隐发抖,她生怕是左庆余和这野丫头惹了祸,连累他们。
“既如此,他家的地契就由你们画押。”
话音刚落,王翠两人就瞪大了双眼,左庆丰只是惊讶,王翠却是狂喜,她听见竟有如此好事,大着胆子附和道:“正是呢,左庆余就这一个丫头,前些日子定了亲,已有了人家。他这一脉,原就绝后的。”
顺儿满意地点点头,招手让手下在桌上铺开契书,让左庆丰上前摁指印。
左小芙眼见如此,用力甩开钳住她的人,冲过去抢过契书撕了个粉碎:“大伯,你不能签!”
周围的打手反应过来,三四个人齐上把左小芙摁在地上,将她双手反绞。
“乡野丫头怎的如此粗鄙?” 顺儿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老爷,这野丫头是出了名的匪,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货,原本都嫁不出去的,连亲事都是女方上赶着男方求来的。” 王翠见左小芙吃瘪,满心快意,添油加醋地道。
顺儿可无心听她说长道短,命人重新备了一份契书。
“你是谁?” 左小芙吃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问道。
顺儿挑了挑眉,他行事这么霸道,可头一个敢质疑他身份的却是一个黄毛丫头。许是坐得久了,有些累,他起身踱步至左小芙面前,蹲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女孩儿虽还未长开,但眉眼清秀,放在王府一堆美婢里也不算逊色。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顺儿弹了弹左小芙的脸颊。
左小芙被他碰到,顿时心中一阵恶心,偏过了头:“县太爷知道了,会处置你们的。” 她声音有些弱,底气很是不足。
顺儿闻言,开怀大笑,连陈举人一张脸也笑开了花儿。
顺儿得了趣,也不和她解释什么,待笑够了,才回了位子上。
直过了小半日,每户人家都被逼着签了卖房卖地的契书,众人皆敢怒不敢言,待顺儿和陈举人上马要走了,村里唯一识字的老先生才哆哆嗦嗦站了出来道:“老爷们,这契书虽签了,可大伙儿都只得了卖房的五两银子,这地契上的粮食却是赊欠,可,可也没写找谁讨,也没有交割日期……”
老先生下面的话不敢说了,陈举人发话道:“契书都签了,再不要多话!”
老先生哪里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事,人也急了,才踏出一步,就被兵丁粗暴地推倒在地。他上了年纪,一时哎呦不止,左小芙等人赶紧上去扶住他。
顺儿和陈举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帮凶神恶煞的武人,限他们明日内搬离左家村。他们见识了顺儿一行人的蛮不讲理,霸道狠辣,无有不从命的。左小芙回了家,翻出卧房墙根脚下埋着的油布包,里头是她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十两银子,她又把家里值点儿钱的东西,还有左庆余的衣服打了包。
十几辆或牛或驴拉的板车上堆满了各种东西,小到锅碗瓢盆,大到衣柜木箱。任劳任怨的家畜喘着白气,吭哧吭哧朝白石镇的方向而去——大部分村人都只能去那里落脚。
左小芙蹭了她爹近亲家的驴车,和杜霞同行。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家,三间方方正正的土墙黑瓦房,还有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随着驴车远去,落在她眼中只有指甲盖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