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芙自在镜湖边偶遇贵族少年后,许久没敢再去,一心在屋里绣荷包,总算绣出个成品,只是她于女红上实在天赋不佳,荷包上绣的粉色木芙蓉开得乱糟糟的,颇具个人风格。
她吮吮食指上的针眼,犹豫着要不要拆了再重新做一个时,忽听见窗棂处传来异响,似是小鸟儿用喙轻啄窗框。她循声开了窗,见陈安立在外头。
少年虽着粗布衣衫,但身形挺拔如翠竹,面如朗月,更兼一种斯文清气,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那个与左小芙掐架干仗的泥猴子了。
“难为你一直呆在屋里,是不是闷坏了?” 陈安笑眯眯道。
很奇妙。如果是小时候陈安这么问,左小芙会觉得他是在挑衅,可自定了亲,她反倒品出几分关切的意味。
“每天都很忙,倒不觉得闷。你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可不止你在忙,我也是,不然我早来了。芙妹,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说着,从袖中掏着什么。
陈安还没把东西拿出来,堂屋里的左庆余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动静,隔着墙喊:“芙儿,你在和谁说话吗?”
左小芙面露慌张,陈安低声道:“我去镜湖边等你。”
左小芙想叫住他,可见他已转身走了,只好作罢,她出了房门,瞧见爹爹坐在木凳上,不知怎的,耳朵竟发红发烫起来。
“爹,我出去一下,在屋里待久了好闷。”
左庆余刚才就听见女儿和别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又见她现在说话扭扭捏捏的,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虽然成亲前不宜私下见面,但村中小门小户并不计较太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何况两个小孩一起长大,因此左庆余佯装不知:“去吧,回来早些,别耽搁了吃晚饭。”
左小芙自以为瞒天过海,满口答应,一溜烟儿跑了。
未免被村里人瞧见她和陈安在一处,左小芙先是去田里掐了一篓菜苔提回家,才去了镜湖。她远远就看见陈安坐在湖畔茵茵草地上,执一卷书翻看。
左小芙折了只嫩柳条,悄步绕到陈安背后,拿柳梢轻扫他的后颈。
陈安缩了缩脖子,转头瞧见是她,展颜一笑,拍拍身侧草地。
左小芙一屁股坐下,向后仰倒,双手枕着后脑,身下青草如绒,日头和暖,惬意无比。
陈安看似专心读书,可时不时就偷瞄身旁人,也不知是不是阳光太盛给晒着了,他的脸有些红。
“陈安,你读的什么书?”
陈安扬了扬手中的书,露出封皮,“诗经。”
左小芙凑过去,只瞧见两个大字,不过谁是诗,谁是经,她可分不清楚。翻开再看,一个个字整整齐齐,黑得耀眼。
左小芙看得实在头疼,想着陈安竟能看懂,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她只翻了几页就失了兴趣,把书还给陈安,正好瞅见他手肘衣袖处裂开个一寸来长的口子:“你袖子破了,我给你补上。”
陈安依言伸出胳膊,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不好脱下来,左小芙便坐近些,从怀里掏出针线包,穿针引线缝了起来。
陈安垂眼看左小芙,她密而长的睫毛不停眨巴颤动,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不知不觉间,左小芙已然缝完了。
她缝得再慢一些就好了。
陈安正想道谢,却见缝补处针脚歪歪扭扭,颇像条蜈蚣,憋着笑:“谢谢芙妹。”
左小芙把针线包放回怀中,正巧摸到荷包,心中一热,把荷包拿出来扔到陈安怀中,一句也不言语。
陈安双手捧着荷包,细细欣赏。这个荷包缝得有些奇形怪状,上头绣的一团团粉的,他琢磨着估计是花儿。这样的荷包,就是白送也没人要,陈安却很欢喜。
他把荷包别在腰间,从袖中掏出一块莹莹青玉递给左小芙:“我手不巧,只有这个送你,到底比不上你亲手做的有心意。”
左小芙摩挲青玉,色泽清透,触手生温,显然价格不菲,她担心这不是陈安能负担得起的,“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来的钱?我不能收。”
“我下了学就在镇上摆摊替人写字,这几年挣的钱除了贴补家用,还攒了些。” 陈安挡住左小芙递过来的手。
左小芙见拗不过他,只好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暮春将过,满山鲜黄的油菜花褪尽之时,村中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群外人有二十来个,衣着光鲜,一看就是打城里来的。他们骑着马,趾高气昂地围着左家村转了一圈,而后停在村口,吆喝着让村中所有人前来。
村长左守田战战兢兢地来到领头人面前,本就伛偻的老腰弯得更沉了。
“老爷们驾临我们这小村不知有何贵干?”
领头的男人看起来颇为年轻,削长白净的脸儿,是个生面孔。但他身旁落后半步的人左守田却是认识的,是白石镇上的举人陈老爷,附近最大的地主,无人敢招惹的。然而,土皇帝一般的陈老爷在这个年轻人旁边竟也恭恭敬敬,让左守田越发心惊。
陈老爷先对年轻人做了揖,待后者微点下颌后才声音洪亮地道:“我今儿个来,是想跟大伙做个生意,以二十石一亩的价钱买你们的地,房屋等另折现银。”
此话一出,村里人顿时炸开了锅,哄嚷起来。田地是农人的根,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没人会卖,何况还要卖房子,岂非让一村人流离失所。混在人群中的左小芙也是惊疑不已,双手攥紧左庆余的衣袖。
村人们或叫喊连天,或交头接耳,一时间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住嘴!” 年轻男人一声叱喝,他周围数十个随从齐刷刷把手搭在剑柄上。左守田吓得冷汗直冒,吆喝着让众人闭嘴。村人们见了这阵势,渐渐息了声,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陈举人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们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年轻男人语气慢悠悠的,很是阴阳怪气。
“大人,这房子田地哪有说卖就卖的?我们左家村三十余口人家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儿,离了这儿,怎么讨活计?” 左守田硬着头皮道。他虽弯着腰,可话却不敢弯。
“你们这些刁民,能赚大把银米的好事儿,怎么就不乐意?实话说吧,你们这穷苦地得了造化,入了贵人的眼。乖乖卖了,无事,若不,就不知道你们担得担不起这后果了。” 年轻男人不耐烦这个满身腌臢的乡下老头,皱着眉头道。
“大人呐!求您开开恩呐!这是要逼死我们一村人呐!” 左守田惶恐地跪倒在地,再三恳求。
“你们的贱命能值多少?” 男人斜眼瞅了瞅左守田,一脸不屑。
当下村中几个脾气火爆的男人也不做鹌鹑了,举着拳头吵嚷起来,刚刚安静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众人推挤起来,似是要和外来人动手。
男人见这阵仗,气得脸色铁青,喝令手下出手。他虽气,却还存了几分理智,只令手下人用铁头棍对着村人劈头盖脸一顿狠抽,没伤及性命。一时哀嚎震天,几个出头鸟鼻青脸肿,不少人跌伏在地。
左庆余早早就把女儿护在怀里,想把她送到安全的后方,可是众人都往后挤,他的脊背登时重重挨了两下打,发出几声带着痛苦的闷哼。
左小芙眼见爹爹挨了打,心中发狠,血气上头,从左庆余怀里挣脱出来,扑向打左庆余的那人,将他推到在地,扭打起来。
自从和陈安定亲后,左小芙再没和人动过手,左庆余以为女儿总算收了性子,有了姑娘家的样子,如今见她脾气上来竟胆大至此,生怕她触怒大人物,立刻驾着她的胳膊拖了回来往人堆里钻。
左家村人手无寸铁,人群中又有不少老弱妇孺,轻而易举就被一群精壮护卫打得东倒西歪,毫无反抗之力。
此时陈举人得了年轻男人的令,站出来道:“大人给你们三天时间签契画押。我也劝你们一句,不只你们,还有几个村也是一样要卖。拿了钱走人,对大家伙都是好事。” 他拍拍手,有仆人从板车上卸下桌椅板凳,笔墨纸砚摆好。
左家村人一家家抱在一起,无人敢应,也无人敢说不。
年轻男人见他们虽不忿,却无人敢置喙,留下了大部分护卫交予陈举人,自己则上了马,带着亲近侍从离开了村子。
陈举人弯腰行礼,直至年轻男人出了村口才直起身子。
男人日夜赶路,纵马入了神京也未有缓迟,惹得行人百姓皆避让不及。
他一路疾驰,至宁王府偏门下了马,走了小半时辰至一处院落前,掸了掸身上风尘,正了衣冠,原本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趋步进屋,头也不敢抬,跪伏在一双脚面前。
“儿子顺儿拜见干爹。干爹交的差事,儿子已在督办,七日内便可让那一干百姓迁居别处,开始动工了。”
冯佑先不回他,轻抿了口茶,才慢悠悠道:“这是头一回让你独挑大梁,可要办仔细了,虽说不过是群平头百姓,可要是处理不当,你就要捅娄子了。”
“谢干爹给儿子这个机会,请您放心,儿子省得,从县衙到京里这上下一干人等,岂有敢不给长公主和王爷面子的,各个儿巴不得奉承到咱们王府跟前。干爹给儿子这个差事,是疼儿子呢。” 顺儿笑道。
冯佑阴柔秀美的脸上也显出几分笑意,抬手让顺儿起身:“罢了,此事就全权交予你。”
“儿子定不让干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