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予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雪松燃烬后的清香,比门外闻到的更重,几乎要盖过空气中的腐朽味,那是秽气长期侵染的味道。
壁炉内的碳火燃得正旺,火星溅在青砖上留下焦痕,桌上的白瓷茶盏里,琥珀色茶汤飘着几片海棠花瓣,香气甜得发腻,与客厅里吴妈泡的那壶茶一模一样,只不茶汤里飘着的海棠花瓣边缘泛着清灰,像被抽走了生机。
“先生倒是比我预想的更从容。”逆光中,中年妇人端坐在椅子上,抬手将鬓边银丝别到耳后,腕间玉镯折射出莹润的光,却在触及光线时,隐隐泛着一丝极淡的黑气。
崇予瞳孔微缩,这秽气与老孟身上的同源,却更浓郁。
他没有着急坐下,目光扫过妇人身后的半身镜,复古的镜面泛着模糊的灰白,却只瞧见他一人的身影。
崇予看着她问道:“孟夫人?”
妇人颔了颔首,不着痕迹的仔细瞥了他一眼,显然对眼前这个能够轻易识破自己设下诡计的年轻人很感兴趣,她笑着说道:“有失远迎,还请先生莫要见怪,我是孟修远的妻子,孟夫人。”
“孟夫人,您手上的镯子瞧着很特别,鲛人戏浪的纹样可不常见。”崇予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着,最终停留在她腕间的玉镯上,他拖长语调说道。
‘妇人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溅出几滴褐色的液体,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氤氲开几朵琥珀色的残花。
“没想到先生年纪轻轻,竟还是位玉石行家?”她缓缓抬眸,语气依旧温和强壮镇定,眼底却闪过一丝警惕,“倒是恕我眼拙,未识得先生来路……”
“玉石行家说不上,不过是略懂些班门弄斧的识人相面的本事。”崇予双手插兜,信步闲庭地走到她的面前坐下,左腿驾着右腿,仰着头睥睨着坐在对面的妇人,“看得出来,夫人您——应该不是人吧?”
闻言,妇人眉宇微蹙,却故作泰然道:“先生说笑了,我是孟修远的妻子,怎么不是人?”
“是吗?”崇予指了指桌上的茶盏,“普通人,可不敢喝这要命的茶。”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壁炉上的镜子,抬手指了指:“最重要的是,人怎么会没有影子?”
妇人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她猛地抬头看向镜子,看着空无一人的镜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细若游丝:“我的影子呢?”
“你又不是人,哪儿来的影子?”崇予冷声道。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妇人的伪装。她突然惊声尖叫,抬手捂住耳朵,颈间青筋凸起,皂荚清香再也掩不住扑面而来的秽气。
崇予与她对视,见她扭曲着面容、双瞳缩成豆大,心中暗道:‘装模作样久了,倒真把自己当人了?’
女人的尖啸刺穿耳膜,惹得崇予不禁蹙起了眉,抬手捂住耳朵,冷声吐出两个字:“聒噪。”
‘孟夫人’似是并未听到他的话,扭曲着面容,双瞳微缩成豆大一团,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念叨着些什么。
见她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崇予眸色沉了一下,随后猛然抬手,向她所在的方向挥出一掌,速度之快,全然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凌厉的掌风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掀翻了茶几上的摆件,直直向着‘孟夫人’的面门袭去。
冰冷的掌风掠过妇人银白的鬓角,贴着她的脸直直穿了过去。
一击未中,崇予先是一愣,然而下一秒,他便凌空一转将掌风向着自己的方向收了回来。
往后退了几步,他面无表情的轻‘啧’了一声,蹙眉看向低垂着头嘴里依旧发出刺耳尖叫声的‘孟夫人’,心中暗道:“大意了……”
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本事,想到这里,他看向‘孟夫人’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握成拳的手更是‘吱嘎’作响。
正当崇予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对付她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忽然停了下来,整个房间随着声音的停止,陷入短暂的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阵诡异的‘桀桀’怪笑声打破。
崇予被这一阵怪笑声,扰得心烦意乱,额间的星眉拧成一团。
他的时间宝贵,可没那闲情陪着‘孟夫人’在这里浪费。他紧了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想要再次动手。忽然,一阵晕眩感涌了上来,毫无防备的他一头栽倒在椅子上。
崇予一手握着座椅的扶手,勉强支撑着身体,抬头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茶几上那被掀翻在侧的香炉上,一缕残香正悬在半空,如一条盘旋的青蛇,向着他吐着信子。
他看见那几乎燃烬的香炉,脸色立刻变了,下意识地想要运转体内灵力驱散药效,却被胸口突然传来的一阵钝痛打断,闷哼了一声,再抬头时,‘孟夫人’那张布满青筋的脸已然出现在眼前。
崇予看着那张失去人样的脸,露出一抹惊色,他面色惨白地看着‘孟夫人’,勉强着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你……”
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孟夫人’扭动着脑袋冲他嘶吼着,贪婪的目光却不停在他身上打转,像只受到猎物诱惑的鬣狗,鼻翼一张一弛间,轻嗅着崇予身上散发的气息。
她咂了咂嘴,跃跃欲试着准备将送上门的‘点心’吞入腹中,口中却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明明是个活人,怎么浑身散发着一股死人味?”
‘孟夫人’疑惑地摇摆着脑袋,犹豫了半晌,终是进食的本能压过心中的疑惑,张嘴向着崇予咬去。然而,这一口下去,她并未能如愿,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挡在她的面前。
“想要吃我?就凭你,可没那本事。”
低沉的嗓音在房间内响起,双眸紧闭的崇予,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咬住自己手臂的‘孟夫人’。
‘孟夫人’见状瞳孔骤缩,身体几乎本能地后仰,想要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却为时已晚,被崇予一把捏住了她脖子,狠狠甩飞了出去。
崇予缓缓站起身,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将‘孟夫人’随意踩在脚下,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哎呀——忘了告诉你,我天生百毒不侵,香炉里那点东西对我没用。”
被崇予踩在脚下的‘孟夫人’张嘴冲他嘶吼着,目光贪婪地盯着他手臂滴血的伤口,跃跃欲试地挣扎着想挣脱再次扑上来,却被他死死踩在地上。
崇予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脚下的‘孟夫人’半晌,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的手腕,被一抹莹润的光泽吸引,随口道:“玉石有灵,戴在你身上,可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她手腕上的玉镯。
看着他一点点靠近的手,‘孟夫人’猛然挣扎起来,护着手腕上的玉镯,想要挣脱桎梏。
“你好像挺紧张这镯子?”
崇予踩着她的脚不觉又用了几分力,抬手一把撸下她手腕上的镯子,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光泽细腻的玉璧上浮雕着一幅鲛人戏浪的景象,鲛尾伴随着浪花的浮动若隐若现。
栩栩如生的景象,让崇予过了半晌才回过神,他垂眸看向地上的‘孟夫人’刚想开口询问玉镯的来历,不承想竟见到了十分诧异的一幕——方才还在地上挣扎的‘孟夫人’竟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具人偶!?
他还来不及从诧异中回过神,房间内就响起了阵阵浪涛声,玉镯上的鲛人不知何时不见了,彼伏的浪涛声中传来一阵不知名的歌声。
明月高悬的海面上浮出一道人影。
一个少女模样的鲛人,缓缓向着礁石游去,海藻般的长发如流动的墨色绸缎,随着水波轻轻浮动,仿佛海底绽放的绚丽珊瑚。
少女丰满的双唇好像总含着笑意似的,肩膀上落满浪花的浮沫,也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抚,噙着笑意的双唇动了动,好似在呼喊些什么。
“阿鱼……”
崇予动了动嘴,下意识学着她的嘴形,喊出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阿娘!
崇予的眼角不禁落下一滴泪来。
忽然,受伤的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崇予猝不及防地‘嘶——’了一声,回神一看,那被他窝在手中的玉镯竟生出了缕缕血红的触手狠狠刺入了他手臂上的伤口上。
崇予下意识迸发出最后一缕残存的灵力将玉镯震飞,腾空而起的玉镯在撞上壁炉的雕花炉架后簌簌坠地,不知是不是吸食了血液的缘故,原本洁白无瑕的玉镯通体变成了妖异的暗红。
被灵力斩断的血红色触手落在地上不断蠕动着,寻着鲜血散发的味道,向着崇予所在的方向爬去,还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身体,就嚓嚓地化作一滩液体,落在了地毯上。
崇予神情严峻地望着地上的液体,低声呢喃道:“还以为这东西已经绝迹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残存于世的。”
他伸手碰了碰地上的玉镯,见毫无反应,身体一软便瘫倒在椅子上,嘴里嚷嚷着:“好累,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耗费灵力做那块护身符了,险些栽在这里……果然就凭身体里这点灵力,不管想要还是太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