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予素来是个实干派,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于是,便紧赶慢赶着在南方雨季出梅后,选了某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出门。
崇予来到医院,门诊大厅里人很多,他在导台询问了外科今日当班医生的信息与位置,顺着护士指的方向上楼。
陆柒玖今天被安排在病区值班,崇予坐上电梯按下十六楼的按键,随着电梯的缓缓上升,他很快就到了外科病区。
这个点,病区内静悄悄的,崇予想到护士台问问陆柒玖的办公室在哪儿,却没瞧见人,便只好自力更生的四处溜达,寻找陆柒玖的身影。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陆柒玖刚结束一台手术回来,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就看见一道人影正惬意的躺在自己的工位上。
“你怎么来了?”陆柒玖抬手摘下头上的帽子,走到崇予身旁,“来之前好歹给我打个电话,省的平白等那么久。”
说完,他看向崇予的与目光一愣,来头拍了拍脑袋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都没交换过电话。”
一边说着,陆柒玖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笔和便签,在上面写下两串数字,递到崇予面前:“这上面是我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方便你随时找我。”
“你倒是细心。”崇予接过便签揣进兜里,笑着打趣道,“不过——就你这记性,还能给人看病?”
闻言,陆柒玖便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轻声笑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专程打趣我的?”
“我才没那么无聊。”崇予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份烫金请柬递到他面前,“喏,这是给你的。”
“请帖?”
陆柒玖看着上面印着的两个大字,愣了愣神,翻开内里细看了看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要开店?”
崇予点点头,瞧着他眉宇抬高的一脸惊讶的模样,不禁问了一句:“不行吗?”
“当然可以。”陆柒玖的回答十分简洁明了。
他微微偏了偏头,眉眼微微弯着,目光落在崇予身上:“看来,你心中的千头万绪已经解出来。”
“啊——”崇予应了一声,算是给出了答案。
“开业那天,我会去的。”陆柒玖晃着手中请帖说道。
“对了,这请帖还有吗?再给我一份。”话锋一转,他问崇予讨要起请帖。
“???”崇予疑惑不解。
许是看穿了他的疑惑,陆柒玖勾着唇角,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笑着说道:“给老孟一份,小老头爱凑热闹。”
农历六月初二,是个宜开张的好日子。
青石巷的晨雾还未散尽,29号院门前,鞭炮齐鸣声惊飞了巷子里早起觅食的鸟雀。
喧闹的鞭炮声持续了好一阵,陆柒玖抬手捂着耳朵,侧着身仰头望着头顶悬挂的乌木牌匾。
“你这店的名字取得有点意思。”他挑眉冲身旁的人说道。
牌匾上书写着三个字:无是斋。字体苍劲,笔势宛若游龙破雾,细细端详竟寻到点逸少之风的痕迹在里面,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你眼光不错。”崇予的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我写的,还不错吧!”
陆柒玖扬起唇角轻笑着抬手,指尖虚抚过牌匾:“这是字,为何选‘是非’的是?而非‘治事’的事?”
“是非人,说是非事,无事生非。”门外鞭炮的红纸屑飘了进来,落在崇予的肩头,他抬手轻轻拂了拂,“既接的是非人的生意,自然用‘是非’二字。”
听着他的解释,陆柒玖指尖轻抚过下颚,点点头低语道:“倒是符合你的风格。”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进了无是斋。刚一进门,就听见檐角的铎铃发出一阵阵脆响。
穿过门前的影壁,走进抄手游廊,偌大的前院映入眼中,瞧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院子,陆柒玖不得不承认,这院子可比他看见的大得多。
庭院中绿意盎然,夏日的芳草凭风而长,与其说这里是家店铺,不如说更像是百年前某个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最难的是,经过岁月的洗礼,这座宅邸竟并无半分腐朽的气息。
陆柒玖觉得新奇,四处张望,这般保留完整的宅院今时今日已然是不多见了。
崇予陪着他慢慢逛,偶尔开口给他介绍宅院的情况。
“这宅院共有五进院落,前院是会客的正堂与书房,后院是就寝的厢房。地方有些大,紧赶慢赶的才把前院拾出来。”
陆柒玖跟着崇予走进前院,槐树在夏风中簌簌作响,打乱了树梢的蝉鸣。他被突如其来的风迷了眼,抬手揉了揉,再抬眼,便被不远处的角楼吸引了目光。
“在看什么?怎么不走了?”走在前头的崇予转过身,就见他仿佛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后院的方向,“那是用来堆放杂物的角楼,前院收拾出来用不上的东西,全都堆在了那儿。”
看着足有几层楼高的巍峨建筑,只是用来堆放杂物,陆柒玖不免觉得些许可惜。
“要喝杯茶吗?想喝竹叶青还是露槐春盏?”崇予指着不远处的正堂问。
“好。”陆柒玖应道,“露槐春盏吧,这名字听着就雅致。”
两人走进了正堂。
正堂布置的格外简单,几张红木太师椅与茶桌,摆在正中及两侧,靠墙的博古架上零星摆放着几样摆设,陆柒玖简单扫了一眼,抬手指着博古架一处不显眼的位置道:“这玉镯不是碎了吗?”
“嗯。”崇予往紫砂壶内入住滚烫的热水,一团淡淡的茶香在堂内四溢开来,“碎了可惜,我请了修补玉器的师傅用黄金将它修补了起来。”
“现在金价飞涨,想要把玉镯修补好,得花不少钱吧?”陆柒玖瞧着那金灿灿的玉镯道。
这话一出,可是戳到了崇予的心窝上,只觉肉疼。从老孟那儿赚到的第一桶金,他可是花了一小半在修补玉镯上。
陆柒玖向着博古架的方向走去,伸手想要摸一摸玉镯,口中问道:“这玉镯,如此堂而皇之的放在这里,不要紧吗?”
崇予将泡好的露槐春盏沏了两杯出来,解释道:“只是放着,不会有大问题,不过这玉镯的材质特殊,普通人最好还是别碰的好。”
闻言,陆柒玖悬在半空的指尖顿了顿,讪讪地收了回来,踱步向着崇予的方向走去。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不是说很忙吗?”崇予将一杯沁满槐香的茶盏递到他的面前。
“同事临时和我调了班,有时间就来了。”陆柒玖回答道。
“你最近好像挺忙的。”崇予瞥了一眼他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陆柒玖点点头,将茶盏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放下茶盏道:“我们医院和尸检所有合作,这段日子尸检所人手不够,医院从我们科室调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同事过去帮忙。”
原来如此,崇予点了点头,想起前几日去医院送请帖时,路过护士站听见几个小护士的话‘还真是不把人当人使唤,全都是当牛马啊’。
这话说得倒是有么几分意思。
闻着杯中槐花沁人的香气,陆柒玖强撑着的精神忽然松了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对了,这是老孟托我给你的贺礼。”他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泪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漆木雕花的小方盒递到崇予面前。
崇予好奇地扫了一眼递来的盒子,并未接过,开口问道:“是什么?”
“老孟,没说。”陆柒玖摇摇头道,“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崇予接过盒子缓缓打开,墨绿色的绒布上放着一枚精巧的鱼纹珏。
“老孟的眼光不错,要拿出来戴上吗?”陆柒玖看了一眼盒内之物,轻笑着建议道。
崇予点了点头,他虽然平素不爱往身上穿戴这些饰品,但也不愿拂了老孟的好意。
陆柒玖从盒中取出鱼纹珏,将它挂在崇予暗红长衫的衣襟上,上下打量几眼:“这块鱼纹珏倒是与你挺相称,这般一戴上,倒是有几分当老板的模样。”
崇予的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身,目光落在玉身上雕刻的两条栩栩如生鲤鱼上,双鱼衔尾的雕刻图案简洁流畅,形态各异的鱼儿仿佛真的在水中畅游一般。
一时间竟让崇予有些爱不释手,他冲陆柒玖说道:“替我向老孟说声谢谢,礼物我很喜欢。”
“这话,你还是留着和他当面说比较好。”陆柒玖将盒子塞进他手中。
“老孟恢复的怎么样了?”看着礼物,崇予问起了老孟眼下的境况。
“还不错。”陆柒玖的嗓音透着一丝难得的无奈,“老头的精神好着呢,我来这儿前路过病房,瞧见他正对着几个房产中介骂骂咧咧呢。”
崇予听着陆柒玖抱怨笑得合不拢嘴角:“他找中介做什么?”
“找房子搬家,这不溪棠园的别墅不是坏了嘛,老孟找人去看了,说房子受损情况严重,修复的可能性不大,怕是没法住了。我说让他搬去和儿子一块住,他非不要,让中介帮忙找房子,不是嫌推荐的房子太小,就是嫌没有阳台放他养的花鸟鱼兽。”说起这件事,陆柒玖便忍不住头疼,找房子就好好找呗,偏偏老孟的病房每天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弄得护士站每天都能接到不少投诉。
“搬家?他舍得?”崇予问,据他所知,老孟可是十分在意那座老别墅的。
“在不舍,活着也得往前看不是吗?”陆柒玖说道。
“也是。”崇予点点头,接着问道:“房子找好了吗?”
陆柒玖发出一声‘嗯’,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离这儿不远,隔了三四条街的一座四合院。”说到这儿,陆柒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和老孟成了街坊。”
瞧着他唇角上扬的明媚笑意,崇予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不妙预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到这股预感从何而来。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破了短暂的静默,陆柒玖说了句‘抱歉’,接起了电话。
崇予安静地坐在一边喝茶,耳旁隐约听到听筒另一头的人对陆柒玖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词汇,约莫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陆柒玖听着电话另一头急促的说话声,皱了皱眉,向崇予看去,露出一个歉意的眼神。
“知道了,我立马就回医院。”
随着电话的挂断,正堂重新回归了寂静,陆柒玖对崇予说道:“抱歉,医院出了点事,我现在就要走了。”
看他的神色,崇予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才会让他如此着急,他点点头,说道:“没关系,我这里的茶不错,有空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喝茶。”
陆柒玖笑着说了一声:“好。”
“不过,外面的茶可没法与我这里的比,而且我这车轻易也不招待人尝……”崇予言语中带着狡黠,“你要来喝茶的话,得带点什么,当茶钱。”
陆柒玖眉毛一扬:“茶钱?”
“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他抬手摸着下巴,低低地笑出了声。
送陆柒玖到门口,崇予在朱漆大门外驻足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高悬在门梁上无是斋的牌匾,抬手摸了摸胸口,虽然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里面不再空荡荡的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认识的人,他又看了看眼前的这座宅院,心里想着:‘虽然旧了些,但好歹也算是个能落脚的地方,身边也有了像陆柒玖、老孟这般的朋友,自己似乎真的活成了一个名为秦涘的普通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