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恋一一只手提着那双旧时棉鞋,立在屏风外。
香樟屏风内,提兰趴在榻上连连咳嗽。
都恋一背对着他,说:“我自然知道割到哪里会亡血,你那儿,不必演给我看,我也不会心软。后日辰时,我就会离开,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说着,抬眼望向漏雪的顶棚,神情冷漠。
这间小帐中只有一只陈旧、气味恶重的火炉,都恋一站在它旁,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只觉得心酸如檬。
提兰好像没有听见,仍旧止不住的咳嗽,咳得整张床都在剧烈摇晃,似要把自己的心血都咳尽了。
都恋一咬着牙,紧紧抱住棉鞋,等提兰自己演不下去。
渐渐的,提兰咳声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呼呼争喘,似乎在拼命抢救自己,只听“哇!”的一大声。
都恋一猛然回头,趴在屏风上,模糊看见提兰的手臂垂到了地上,床榻和地面流淌出一大片刺眼的鲜血,红的亮眼,红的发烫。这恐怖的一幕生生扎进都恋一的蓝瞳里,他惊恐不已地叫道:“提兰!!”
他一直以为他是在装模作样,提兰的实力他最清楚不过,他贪生怕死他又如何不知,怎么会真的伤成这样!难不成他还给自己再割了一刀吗?
自从他回来,提兰种种做法皆不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吗?这下他真的做到了!
都恋一推开屏风,大步向他奔去,不想没有注意到屏风底座,被绊了一脚,又立刻爬起来扑向提兰的床。
都恋一惊呼道:“提兰!!”
却见提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恋一泪眼婆娑,伸手去揉他的背:“提兰?”语气中充满了惊慌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轻柔。
一动不动。
都恋一往前靠近他,从他的后背往上一点一点轻轻抚摸,提兰没有盖被子,但是他的脖子上似乎缠绕着什么,都恋一努力定睛去看。
似乎是一条,带子?
登时都恋一意识到什么,抹了把眼泪,只见,提兰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鲜红的带子,一直垂到地面上,都恋一一把抓起那条带子,一翻,后面绑着红色夜光珠。
正是他送给那些婢女们的!
二四六八十,一颗不少。
他顺着带子往提兰脖颈里一看,一只眼睛正瞅着他。
都恋一松手丢开带子,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他带来的棉鞋一只被压在屏风下,一只被甩到了火炉后面。
提兰从臂弯里昂起头,无大碍的伤口早已包扎好,他支着脸,手指甩动着红丝带,笑矜矜地看着都恋一。
都恋一和他一样,年生十七,但是和提兰骄魅的外表不同,也不是大帅粗犷不修边幅,反而是一脸秀色,美貌娇人,甚至是难掩的稚气。额眉温滑,蓝眼纯粹清澈,像开在雪山之巅的千年花一般迎风灿烂,微微一点日光或是烛光,在他眼里映出来都是满河星水。即使此时唇边生了些胡渣,反而衬得他的神情更为青艳。
都恋一刚入军营时,只是一名低级杂役,可偏偏有股劲儿让他挥剑不顾风,弯弓强射月,成了奔驰在雪山上无人能敌的翩翩少年。
此刻,红色光珠照得他眼眶发红,提兰看到他这副模样更加得意,刚想开口调戏他一番。
“都大将军,”话音刚启,突然就结巴了,“你,你你……”
都恋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扑入提兰怀抱,紧紧搂住他,脸庞埋进提兰的脖弯,湿润温热的嘴唇、颤动不已的眼睫一下撞进提兰的感官。
提兰一怔,锁骨处已经被滚热的呼吸搅得发麻发疼。
心里长久的空缺,千求百愿的事情终于实现。
提兰不由得伸出手,掌心包裹住都恋一的后脑勺,声音罕见的温柔:“大将军,还真是随心所欲啊。”
旋即,隔着红纱,锁骨上的薄肉被人含泪狠狠地咬了一口。
提兰闭上眼睛,喉结滑动,忍了下来。
半响,都恋一蓦然推开提兰,起身要走。
提兰已经达到目的,十分心满意足,现下都恋一要走,他便掩饰不了半分,慌忙道:
“别走。”
又道:“这里太冷,带我一起走。”
“恋一!”
他装不了一点了,他太想他了!他想死都恋一了!!
都恋一却心想终究又是自己没有忍住,直接扑他怀里了,脸皮薄,骚的他拔腿就走。
只听身后人不住的叫:“我想你了!你别走!”“我真的想你!好想你!”
“我每日都在给你写信!”
都恋一的脚动不了了。
提兰叫道:“想看吗?就在你的寝殿里,带我一起去,只有我能找出来!”
都恋一低言:“穿鞋。”
提兰道:“好!”说着把腿放到地上,想要赶紧站起来,但是他已经光着脚在雪地里走了好几个来回了,猛然回到暖房中,没有做处理,此时双脚红肿的像两只水淋淋的大萝卜,十个脚指头冻得瘀紫烂皮,歪三倒四地挤在一起。
脚一沾地,便立刻支持不住,身子扑通就倒了下去。
都恋一看见了又要走。
提兰急忙说:“这不是装的,我听见你回来了,太着急,就没有穿鞋!”
这不是他演的,他每日都穿着这双旧棉鞋,昏时睡在都恋一寝帐中才会脱下,放到床边。
“真的。”提兰的语气极为真恳可怜。
都恋一脸皮上还过不去,但是还是僵着脸,四处找鞋子,捡起来,扔到提兰面前。
提兰坐在地上,嬉皮笑脸地拎起鞋,一边呼呼哈哈呲牙咧嘴地套上鞋子,一边不住的叫喊:“疼疼疼!”
都恋一低头看着这双鞋和这个人,想起十五岁时,提兰把鞋子送给他,也是这幅嬉皮笑脸的模样,他告诉他:
“鞋,偕,偕老,我们白头偕老!”
提兰清冽的声音飘在飞满荧蓝色浮蝶的夜里,那个初次相拥相吻的夜晚。
只不过他意气出征,没有带上它。
提兰穿上了鞋,脚痛得怎么也站不起来。
“将军,关心一下下属吧。”他晃了晃都恋一的靴筒,道:“走不了了。”
蓝色的大雪中,一行深深的脚印。
沉默的心跳,飞入云间的雪花,结伴葬落在大地。深情的许诺,在无声和蓝色的世界中,化作瞬间的它。
都恋一背着提兰,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
“真的给我写信了吗?”
“假的,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
“我就知道!”
“你想我了吗?”
都恋一扭过脸,躲开提兰凑上来的嘴:“没有。”
“你肯定想我了。”
提兰紧紧缠住都恋一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朵上,贱兮兮地笑道:“都大将军,现在我骑着你,待会儿到床上了也让我骑着你,好不好?”
都恋一心中轰然一震,猛地撒开手,一把提兰撂到了地上。
“哎呦!”提兰摸着屁股叫唤道,“好疼,伤口裂了!”他一时假演,摸着屁股却吼脖子上的伤口疼。但是都恋一还是毫不犹豫扑到他身上。
“裂开了?我看看!”
提兰的笑容收敛不了一点,怎么大将军这么信任他,撑起胳膊,瞬间把都恋一反扑到雪地里。
晶蓝的雪花被溅起,点点洒洒,轻缓落下,提兰细细密密地盯着躺在雪地里的都恋一,笑道:“好美。”
都恋一原本还怕人瞧见,但是看见提兰的笑,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抬起头快速啄了一下提兰的嘴唇。
提兰的笑脸瞬间冷了下来。
他冷脸便显得极为成熟,十七岁的少年,眉骨锋利,眼眸如火,心系唯一,再次伸手往都恋一的薄盔里探去。这次都恋一没有阻拦他,只是蹙着眉紧紧看着提兰。
提兰也紧紧注视着他,强吻了回去。
两道影子磕磕绊绊地撞进都帐。
很快,里面传来笑声。
过了一会儿,又荡来吴音软语的小曲。
一个士兵站哨无聊,听见了便打趣道:“提兰先生什么时候会唱南歌了?”
“就是,怪好听的。”
“还是云香阁的小曲哈哈哈。”
阿岁山手揣在袖管里,在一旁晃悠,口里轻轻飘出一句:
“那是咱将军。”
这一声提醒,惊得士兵们纷纷倒吸一口寒气,闭紧嘴巴不敢多言。
又半响,一些尖锐、异样的声响不停震击棉帘,惊扰夜雪和鼎火。
都帐外,侍卫早被阿岁山遣散净了。
“提兰,轻一些……”
“亲一些?好。”提兰以骑驾的姿势,凶猛地俯身下去深吻。
“呜呜唔唔……!”
都恋一全身大汗淋漓,颤抖不已,手指大张,失措地抓挠着提兰的背骨。断断续续的泪珠从冰蓝色的眼眸中滑落,一半留在虎皮锦被上,另一半融进提兰口中。
银靴和棉鞋混乱的倒在一起,床榻终于不再颤动,但是人哭的更厉害了。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是贪恋你,想和你长相厮守,我们能不能不要再分开了。”都恋一躺在提兰怀中,憋了两年的话,他一吐为快。
提兰安静的听都恋一源源不断的说,一边给他抹鼻尖、额头上的汗,一边趁隙贪心的多吻他一下。
直到都恋一说:“我不想打仗了。”
他才开口:“不行。”没有一点缓和的语气,“你必须离开这儿。”
都恋一翻身起来,摁住他的胸脯,“为什么?我们又不是雪雕族人,我们两个都是弃婴,只是在这里卖命,苟且偷生……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打仗,也唯我知晓,你并没有耳疾,骑马射箭样样都与我不相上下!而那场火灾我听人说是个意外,但是提兰,你肯定从中作梗了!你也讨厌这里,那我们一起走不好吗,我们一块离开这儿,骑马时在雪沟里消失掉,南征时离营逃跑掉!算我求你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
“鸿雁长飞,别总是让它们为我们写相思。”
提兰一言不发,只是等都恋一说完,沉默的把他拉到自己身上,让他坐在自己胯间。
都恋一虽然极想问清真相,但是挡不住他真的贪恋与提兰的一时欢情。他不说,定然有他的道理。
炉火冷灭掉了,都恋一扬起头沉溺在顶峰的欢愉中,过后被提兰死命地搂在怀里。
“呼吸不过来了。”他迷迷糊糊道,但是提兰一点也不肯松手。
挣扎不过,要睡去时,忽然感觉提兰咬着他耳尖,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你耳听八方,箭贯四柱,可我偏偏记忆难舍。”
“有些仇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最后让我追悔莫及,哪怕这一世未能,来世,生生世世,这个仇它还在,我一定要报!”
都恋一渐渐就听不清了,但是觉得提兰心情不太好,还是加紧拥住他,一并昏睡过去。
第二日,送来的美人奴婢都被遣散,珍宝只留提兰挑选好的,其余尽散给下士。都恋一和军师刚刚商讨完战事,突然一封急报飞来,称南地大战突起,请将军立刻南返。
他在都帐中落下眼泪,提兰陪着他,两人静默相拥不语。
大雪凛飞,烽火华年,都恋一跨上战马,一声驾便扬鞭策马,义无反顾,红旗随之翻滚在岩泉崖壁、荆丛峡道,最后隐于苍山万点。
那一夜,雪满头,一群野生雪雕聚集而飞,盘旋于领地,悲鸣不已,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