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一个寒冷的冬天,雪压吴盐。
雪山之巅,坟墓叠叠。随处可见的千年花仿佛一双双明眸,随风一眨一合地警视人间。
狭窄的悬崖平地上,一座墓殊为腐旧,独自隐匿于一隅。
一位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正立在墓前,读出墓碑上的文字:
“苍昆族,都恋一,十七,飞马重将,醉倒江南,失手自亡。” 她全身淤紫,形体瘦小孱弱,声音气若游丝,脸色惨白至极,浑若枯尸乍起。
似乎对墓主没什么兴趣,她继续漫无目的的游荡,企图再发现些什么。
突然,她望见这座墓后面居然还有一座小墓。
走近蹲下,这是一座新坟,样子像才埋几天的。坟又小又陋,完全隐匿在大墓后面,墓碑也只是一根薄木条,还不到人的膝盖。
上面浑浑噩噩地刻着四个极丑的大字:
“其夫提兰。”
年轻女子一看,便嗤的笑出声,冲着坟头啐道:“什么意思?既是丈夫,为何不与之合葬,你生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没有脸面葬在一起,又舍不得人家,抹去自己生平,美美写个‘其夫',彰得自己多情深。”她原本游弱无力,看此怒气又腾起。
一时,想到什么,她沉下脸,自言自语地埋怨道:“万楚儿啊万楚儿,人家好歹还有木条写个生平,你的因果报应又是什么呢。”
她心里很清楚,挑选千年花时,她有意选择孤魂,方便后续行动,关系太多演起来不免麻烦。选定了,她便就是万楚儿。
正想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山的另一侧飘来。万楚儿神情瞬敛,飞腿扫地,掀起一片净雪,欺身往雪堆里一藏,了无声息。
半柱香后,
“千年花啊,生在悬崖坟堆上的千年花啊,请给予我们万年雪山般不化不移的爱情,请给予我们地母泉水般欢腾明媚的结晶,我们拿大帝珍爱的雪雕羽毛供奉你,我们拿帝后庆爱的珠宝玉石供奉你。暮雪照耀你生前美丽的灵魂,我们祈求你宝贵的给予,祝安息!安息!”
一段流畅的祝语,响动山顶。
祝祷来自几十对雪雕族夫妻,他们齐齐跪在雪山顶,冲着雪地上冰洁无暇的花,念诵着雪雕族世代相传的幻语。
相传,生前拥有坚定信仰的人会在临终前获得无穷力量,翻越大山,走到这座坟山上,安详而终,尸身化作一朵精美无双、剔透绝伦的千年花,有心愿的族人便可来到这座山上,向生前拥有金色年华的他们表达自己的愿望。
雪雕族坚信于此,所求皆如愿。而外族人,想有所求,必得付出代价。
此时,日金雪灿,冰花明人,夕阳流淌在滚滚晚风中,照得人们身穿的棕色兽袍如同黄金豪猪一般,又魁又刺。
重重棺木之后,雪堆里露出了一只眼,眼波定若磐石、转动如水,过一会儿便机警地眨一眨,抖落堆在眼睫上的雪毛。
最后一遍祝语漫入暮色,簇簇人影融入落日冰河,化为升起的紫色星辰。
夫妻们纷纷起身。一对夫妻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这妻子唤雪姬,丈夫叫托萨,他们酱紫色的手攥在一起,额头紧紧贴在一块,真切地喃喃着祝语。稍后托萨放开雪姬的手,往下山的人群中走去,雪姬跟随其后。他们要在雪夜走出大山,在日出前赶回部落。
这时,雪姬忽然喊道:“阿萨你看,那人还在这儿!”她指向远处跪在结草垫上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漆黑,身形佝偻,匍匐在雪地里,编头发的绳结已被狂风咬烂,长发狰狞地激扬在惧夜,居然是满头银丝。
托萨呼喊道:“老头!祝告结束了,起来吧!”
未见老人动弹,还以为耳力不好,他弯腰随手团起一个雪球,往老人身上掷去,虽然相隔甚远,但是他却拥有巨大神力,又常年在马背上征讨,雪球便像一块石头般正中老人的脊背。
风中送来切实的“咚”的一声。
雪姬惊了一下,脚拖着雪,忙往老者身边赶,边走边说:“老人,阿萨不是故意的!您担待些……”手覆上他的背,谁知道隔着皮袍,她触摸到一排瘆人尖锐的骨头。
雪姬呦了一声,慌忙去搀扶他,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家里人呢?祝告已经结束了,我扶着你,咱们回家吧!”
雪姬试了好几次,老人居然分毫未动,仍保持着祝祷动作。
“我来。”托萨赶来,一把擒住老人的左肩,直接拎了起来,“该不会是死了吧!”
雪姬戴着血红宝石戒指的手捏成拳,给了托萨肩头一击,“怎么说话呢!”
忽然,她怒嗔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丈夫手里提溜的如何是位老人,居然是一个白脸小子,满头银丝原来是黑发被雪毛覆盖透了,脸上倒是无疤无肉、白净秀气的样子。
少年被提溜起来,鼻子哼的一声冒出两条柱状白气,他缓缓睁开眼睛,竟是颇为罕见的蓝色瞳仁,但是双眼呆板的像死鱼一般,麻木的微张着。
雪姬一见他,心里登时不快,胃里翻江倒海的直想作呕,不禁连连后退两步,躲在托萨的臂膀后。
托萨惊怪道;“是个小子?嘿,雪儿,咱们的四只眼也有看挫的时候。”
雪姬这时候顾不得和托萨分辨高低了。眼瞧这少年听到丈夫的声音后,缓慢扭过脖子,看向托萨。
只见,他虽被悬空提住,却一点也不挣扎,脖子反而越伸越长,直往托萨脸上凑,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越瞪越大,努力想要看清托萨的样子,嘴角微张下垂,馋兮兮的,想要生吃了托萨。
雪姬吓得脸色惨白,叫道:“快把他放下吧!快,咱们走了。”
托萨见这小子约莫十三四,虽然神情鄙夷可恶,但左不过是其他族落里的傻小子。
说不定是看上哪个部落里的漂亮姑娘,求而不得,便来到这千年花坟山上,许愿用自己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满足那些死人生前未尝拥有的东西,一面灵魂来世便可拥有完整身躯,一面自己此生也可得偿所愿。
曾经,他族中有一男子爱慕一帅将,可惜帅将在南征时发生意外,客亡在烟雨朦胧、风月流连的江南,那男子便驮回帅将的尸体,将他安葬在千年花坟山上,不惜一切代价,祈求帅将可以死而复生。后来,巫神告诉男子,帅将已经回来了,只是他许愿时光顾着哭,没有做出承诺,千年花便自行要走了它最想要的东西。男子倒也是渴求一生,牵挂一生,寻遍万水千山,最终含笑而死。
有人说,男子肯定找到了帅将,人死,眼闭为心安,面笑为心足,这男子笑灿灿的走,可不是找到将军了吗?一山又一山,他曾经走到哪里,传奇也被带到了哪里。
故此,不少他族的少男少女便来到坟山上干哭干跪,回去后听命因果,或疯或痴或伤或残,居然都得偿所愿了。
眼前这个小子估计也是了。
托萨见雪姬很是慌乱,现下暴雪更强了,便扔下那小子,说:“哼,活着为大,再求也不能在杀人的雪夜里求!”不想纠缠,揽着雪姬便往下山的方向赶去。
仅仅耽误了一会,他们便和下山的大部队拉开了距离,远远的看不到一点人气,雪大的如浓雾一般吞天盖地,托萨和雪姬彼此紧紧挽着胳膊,扣住手指,往山下的黑林里钻。
心急步匆,风吃万籁之际,山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兵马嘶啸声。
那声音犹如万箭齐射,彪马狂奔,连绵的烽火烤得人心炽热得要流血。两人猛然住了脚步,回头惊诧不已。
只听,嘶嚎声远远地淡了,而在近处,甚至是在不足百米处,又清清楚楚地响起一阵雨声,雨点坠落声清亮透心,似乎不是落在雪地上,而是飘过柳梢,划过朱红色的八角亭,碎在乌篷船上。
两人不禁愕然相视。
眨眼间,托萨的身前已然出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来者低声唤道:“昌克赤,昌克赤,昌克赤……”
昌克赤是雪雕族对叔叔的称谓,那人唤得哀婉凄凉,颇有伤感消逝之意。
托萨心里横定了,雪雾中定是那个死鱼眼小子,心中不忿:今日是他托萨的祝祷日,偏偏遇见了这个丧气小子!一会儿装死,一会儿跟在他背后叽叽歪歪,看不收拾了他!
想着,便撒开雪姬的手,攥紧醋钵大的双拳,只要这小子一露脸,他便抡起胳膊把他脸蛋锤开花,甩烂鞭子好好教训他一番!
悲戚的呼唤声越来越近,托萨的表情越发扭曲。
“昌克赤,你又不理我了,你到死……都不理睬我,你说坟山是你心死的地方,我便日日来到这里,祈祷你的心热起来,让你得偿所愿。你说我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我就日日求着千年花让我快快长大,长的再壮点、再高点,能够拉弓射箭成为大英雄、大将军,虽然我的身体不好,但是你能不能看我一眼,在大口吃肉的宴会上,在尘土飞扬的马背上,在冷了的心坎里……”
一步一步走近,如同咒语般的诉情。
“别再走了,别再找了,我就在这里,我们回家吧昌克赤……”
“疯子!”
托萨舌头一吐嘴唇一翻,把一口恶痰喷到一边,再次甩开雪姬惊恐不已、想要阻拦他的胳膊,向前奔了几大步,兽袍一把呼开浓雾,正是那病小子!低眉垂眼正蹒跚而行,口中还不停的喃喃着。
托萨当即抽出马鞭,照着小子的头抽去:“就是你们这些神经兮兮的家伙,我们雪山族落才人怯如鼠!雕懒像鸡!不能进忠义!不能阔我疆土!”
那少年听见是托萨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怎想一张眼便是一道恶鞭!雾蓝色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血迹斑斑,淋漓扭曲。
他极度猖狂地大笑起来:“哈哈你终于肯动手打我了!我终于不是心里干疼了,眼睛好痛,昌克赤,昌克赤怎么办,你用什么赔我?”
雪姬听到马鞭爆裂皮肉的声音,心里一咯噔,忙向前赶去,不料脚底踩到一个湿湿滑滑的东西,转眼间就要往悬崖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