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在夜幕低垂后并未减缓,只是换上了一袭由霓虹与灯河织就的华丽外衣,
以另一种更为喧嚣、更为迷离的方式继续奔流不息。
网络世界上那场席卷一切、惊心动魄的舆论风暴,对于大多数穿行在璀璨灯火下的普通人而言,
不过是信息洪流中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是茶余饭后一点迅速被新的热点覆盖和遗忘的谈资。
生活,依旧沿着它固有的、琐碎而坚实的轨道,轰隆向前,不为任何人的悲喜停留。
对于周砚和林溪而言,那场几乎将他们卷入深渊的风暴,终于逐渐平息。
他们位于城市一隅的小家,在经过连续几日高度紧绷的应对和动荡之后,终于回归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平静。
窗台上的绿植在暖光下舒展着叶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以及更深层次的、因共同抵御过狂风暴雨而愈发沉淀、愈发坚韧的温情。
这里不再是仅仅遮风挡雨的居所,更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酱油好像快用完了。”
林溪系着那条印有小碎花的棉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握着沾了些许油星的锅铲,厨房里传来食物烹饪的滋滋声响和诱人香气,
“还有,我想吃你上次买的那种原味酸奶,口感特别醇厚。”
周砚正坐在客厅那张舒适的布艺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的温暖光晕,翻阅着一本厚重且插图古朴的关于殡葬民俗历史演变的专业书籍。
闻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合上书页,抬起头,目光从晦涩的学术符号转向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眼神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
“好,我去买。”
“一起吧?”
林溪擦擦手,利落地解下围裙挂好,眉眼间带着轻松的笑意,
“就当散散步,透透气。这几天不是闷在工作室就是待在家里,感觉都要发霉了。”
连续几天高度集中精神应对风波,她也确实需要走出门,去感受一下外面真实、鲜活、流动的生活气息,用平凡的烟火气来涤荡残留的紧张。
周砚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好。”
...
初夏的夜晚,温度宜人。
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微凉,轻柔地拂过行道树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们很自然地牵着手,像这个小区里最普通不过的、相伴多年的爱侣一样,身影融入稀疏的人流,慢悠悠地走向不远处那家灯火通明的大型连锁超市。
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面上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平凡,却透着一股历经考验后的安稳与温馨。
超市里,光洁如镜的地板反射着顶灯明亮的光线,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混合着生鲜区的水汽、烘焙区的甜香以及清洁剂淡淡的气味。
人头攒动,推着购物车,穿梭在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货架之间,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城市生活画卷。
耳边是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是夫妻间关于晚上吃什么、买哪个牌子更划算的低声讨论,是促销员拿着喇叭卖力吆喝的洪亮嗓音……
这些充满了生活质感的、略显嘈杂的声响,此刻在他们听来,不再是烦扰,而是如此的可贵、动人,象征着一种他们奋力捍卫并终于守住了的宁静。
“你看,这个牌子的纸巾在打折,买一提囤着吧?”
林溪拿起一提包装朴素的纸巾,仔细看了看价签,侧头征询周砚的意见。
“嗯,划算,拿一提。”
周砚接过,稳稳地放入已经堆了些许商品的购物车里。
“明天你想吃排骨吗?我看到那边的肋排看起来很新鲜,可以买点回去炖汤。”
林溪指向生鲜区的方向。
“好。再买点玉米和胡萝卜一起炖,味道会更清甜。”
周砚推着车,配合着她的步伐。
“啊!酸奶在那边冷藏柜,我们快过去看看,别卖完了!”
他们仔细地比较着商品的产地和成分,讨论着晚餐的菜式咸淡,计划着明天工作午餐的便当。
没有谈论网络上的腥风血雨,没有提及沈言澈的疯狂与最终的覆灭,只是全身心地专注于眼前这一粥一饭、一纸一巾的踏实与温暖。
这份失而复得的平静日常,让他们格外的珍惜,每一次眼神交流,都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庆幸与默契。
周砚稳健地推着购物车,林溪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偶尔侧头看他专注地比较两种酱油配料表时的认真侧脸,心里就被一种饱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她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资本如何翻云覆雨,网络如何喧嚣躁动,
只要有这个沉稳如山的男人在身边,握着他的手,她就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未知的挑战。
然而,
他们并不知道,也丝毫未曾察觉,在这片祥和、热闹、充满了生命活力的超市之外,
在隔着一条车道、光线相对昏暗的停车场对面,一辆不起眼的、车窗贴着最深色膜的黑色轿车,
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冰冷石块,已经停了很久。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中控台和几个便携式电子设备屏幕发出幽微、变幻的蓝绿光芒,映照着一张毫无表情、线条硬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男性面孔。
他穿着极其普通的深色夹克,身形精干,手指粗壮,指关节处布满了长期特殊训练留下的厚茧。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是在高空盘旋、锁定猎物的隼鸟,冰冷,专注,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情感波动。
他,
便是沈言澈不惜重金、通过层层隐秘渠道雇佣的“清洁工”,业内代号——“灰隼”。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黑色合金手提箱,里面整齐排列的并非成捆的钞票,
而是一些经过巧妙伪装、看似寻常却各有专用途的特殊工具,以及几张用高清打印机输出的、略微放大的照片
——周砚和林溪清晰的正面照、侧身照,以及他们居住小区几个主要出入口和地下停车场环境的照片。
灰隼粗壮却异常灵活的手指,在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平板电脑屏幕上缓慢滑动,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周砚和林溪经过初步整理的详细资料,以及过去几天,
他像幽灵一样悄然跟踪、记录下的两人高度规律的活动轨迹。
目标人物的生活简单得近乎单调,几乎是严格的两点一线:
家——单位(那个郊区的殡仪馆)——家。
社交活动极少,偶尔会像今晚这样,在傍晚时分一同前往这家超市或小区附近的几家小餐馆。
警惕性评估为:一般。似乎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中,并未察觉到任何潜在的、来自暗处的威胁。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主要聚焦在周砚的身上。
雇主的核心指令明确而极端:
让这个男人“永远消失”。
至于那个名叫林溪的女人,指令中并未明确提及如何处理,但根据他这一行的规矩和风险控制原则,
在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迫使主要目标就范的有效筹码,
或者在行动无法避免波及、为了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一并“清理”,以绝后患。
灰隼调整着手中专业长焦相机的光圈和焦距,冰冷的镜头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眼睛,
紧紧跟随着周砚和林溪在货架间移动的身影,从摆满瓶瓶罐罐的调味品区,
到散发着寒气的生鲜冷藏柜,再到排列着各式乳制品的冷藏区。
他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记录着周砚自然地接过林溪递过来的、略显沉重的购物袋;
记录着林溪仰起脸对他露出依赖而甜美的微笑;
记录着两人之间那种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与温情。
这些在常人看来充满爱意的互动,在他眼中,无关情感,只是需要客观观察和记录的行为信息,
用于分析目标的行为模式、反应速度和潜在的弱点。
他的心,如同他手中这些精密而冰冷的器械一样,缺乏温度。
感情,在他看来,是执行任务时最多余、也最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致命缺陷。
他冷静地评估着:周砚的身材挺拔,肩膀宽阔,步伐沉稳有力,下盘很稳,
似乎保持着不错的体能基础,可能有一定的运动习惯,甚至不排除经历过一些基础的格斗训练。
但这所有的观察结果,在他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
在他漫长而黑暗的职业生涯中,经手过的所谓“硬茬子”、“练家子”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一些棘手的人物,
但最终,
他们都安静地、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有的是足够的耐心、顶尖的专业技能和冷酷的心肠,去等待那个最适合下手、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绝不失手的绝佳时机。
“目标确认,仍和女友在一起。状态放松,未察觉异常。”
灰隼对着衣领下隐藏的、线缆纤细的微型麦克风,用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汇报,语速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技术说明书,
“超市采购完毕,正向东侧出口移动,预计三分钟内到达收银区。”
微型耳塞里传来几声模糊、简短的指令声,来自远程协调或指挥者。
“明白。优先等待落单机会,评估风险。”
灰隼言简意赅地回应,眼神如同最有耐心的顶级猎手,在喧嚣的超市出口处搜寻着任何可能利用的破绽,
“初步行动地点评估,从其居住小区地下停车场B区入手,环境相对复杂,监控存在盲区,成功率较高。
需要进一步确认其具体车辆型号、车牌以及固定停车位编号。”
他看到周砚和林溪提着几个满满的购物袋,说笑着走出了超市的玻璃自动门,融入了门外街道上的人流。
灰隼不再迟疑,迅速而无声地启动车子。
引擎发出低沉平滑的轰鸣,黑色轿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捕食者,悄无声息地滑出停车位,
远远地、不即不离地,如同附骨之疽,稳稳地跟上了周砚和林溪返回住所的路途。
周砚和林溪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提着沉甸甸的、装着生活必需品的购物袋,并肩走在回家的林荫小道上,
夜风轻柔地拂过脸颊,带来路边花坛里盛放的栀子花那浓郁而甜腻的香气。
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买的酸奶哪种口味更醇厚,计划着这个难得的、没有外界干扰的周末,要不要去看一场刚刚上映、口碑不错的爱情电影。
周围的一切,邻居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遛狗老人悠闲的身影,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一切都美好得如同精心描绘的画卷,充满了安宁与幸福的味道。
只是在某个通往他们小区的转角,周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他那总是显得平静的眉宇微微蹙起,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某种冰冷粘稠的东西在暗处紧紧窥视的感觉,
细微却危险的电流,毫无征兆地瞬间划过他的脊椎,带来一丝本能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停下,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身后。
街道上,车流依旧穿梭不息,尾灯划出红色的光带;
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路灯散发着昏黄而永恒的光晕,笼罩着熟悉的街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异样。
“怎么了?”
林溪立刻察觉到他一瞬间的紧绷,也跟着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望去,脸上带着些许困惑。
“……没什么。”
周砚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将心头那丝莫名涌起的、毫无来由的异样感强行压了下去。
他在心中自嘲,或许是最近几天神经绷得太紧,持续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以至于现在风波平息,反而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错觉和幻觉。
他重新握紧林溪微凉而柔软的手,力道沉稳而可靠,
“可能是错觉。走吧,我们回家。”
他不再回头,牵着林溪,步伐坚定地走向那个位于前方不远处、在众多窗口中、属于他们的、正亮着温暖等待灯光的小小窗口。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被浓重树影和建筑物角落遮蔽的阴影里,那辆黑色轿车如同拥有生命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启动,缓慢而耐心地跟随着。
车窗后,那双属于“灰隼”的、毫无温度的眼睛,依旧如同最精准的锁定系统,
冰冷地、一瞬不瞬地追踪着目标的身影,记录下他们最终进入的小区门栋编号,
默默估算着他们上楼、开门、亮灯的时间,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
规划着下一次更近距离、更细致的抵近侦察方案,以及……
那最终必然要执行的、冷酷无情的行动方案。
温馨的灯火与暗处涌动的杀机,在此刻,仅有一街之隔,一线之隔。
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仅仅是更大暴风雨来临之前,最为短暂、也最为脆弱的假象。
那双在暗处悄然睁开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眼睛,已经牢牢地盯上了它的猎物,
正以无比的耐心和专业的冷酷,
等待着发出那致命一击的、稍纵即逝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