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工作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铺着素色棉麻桌布的工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林溪正俯身于一件清雍正时期的青花缠枝莲纹盘残件上,手中的竹签刀尖细若针,
蘸取微量特制黏合剂,小心翼翼地将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瓷归位。
空气中弥漫着矿物颜料和古老胶质混合的、略带清苦的气息,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掌心下方这片跨越了数百年时光的、脆弱而又坚韧的美丽。
极度专注时,她的眉心会微微蹙起,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淡的阴影,
唯有指尖传递出的稳定与耐心,仿佛与器物本身的呼吸同频。
这是她构筑的秩序井然的方寸天地,隔绝外界的喧嚣与浮华。
然而,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像细微的尘埃,悄然落在这片宁静之上。
并非声音,也非景象,更像是一种……直觉。
一种被无形视线拂过皮肤的感觉,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
林溪的动作停顿,抬起头,望向窗外。
工作室临街,窗外是条不算繁华但充满生活气息的老街,行人步履悠闲,车辆偶尔驶过,一切如常。
她轻轻摇头,将那点莫名的感觉归咎于连日来风波后尚未完全平复的神经,重新埋首于手中的修复。
傍晚时分,周砚准时来接她。
他依旧开着那辆线条冷硬、喷涂着殡仪馆标识的商务车,停在工作室外的路边。
不同于以往林溪小跑着上车的情景,今天周砚下了车,倚在车门边,
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走出工作室的林溪身上,而是看似随意地扫过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普通轿车,以及后视镜里映出的街角。
他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沉静,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与这辆特殊座驾形成一种奇特的、不容忽视的气场。
但林溪与他朝夕相处,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同于平日纯粹等待的审慎。
“今天累吗?”
周砚为她拉开车门,手掌习惯性地护在车门顶上,声音平稳温和。
“还好,进度比预想的快。”
林溪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状似无意地问,
“刚才在看什么?”
周砚绕回驾驶座,启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
“没什么,可能是错觉。最近感觉有辆陌生的车,在单位和家附近出现过几次。”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林溪的心却微微一提。
周砚不是个会无端生出错觉的人。
他的职业要求他拥有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对细节的精准把握,尤其是对“异常”的敏感度。
与“非常态”打交道的经历,让他对环境的感知像精密仪器。
“什么样的车?”
林溪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一辆黑色大众,车牌尾号疑似……有遮挡,看不太清。”
周砚目视前方,操控方向盘的动作流畅稳定,
“车型很普通,但出现的时间和位置,有点刻意。”
他没有说更多,比如那辆车在他加班晚归时,曾远远停在单位对面的树影下;
比如昨天清晨,他出门买早餐时,似乎瞥见同一车型在小区门口短暂停留后迅速离开。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不足以构成证据,却足以在他高度发达的警惕神经上敲响微弱的警钟。
“会不会是……狗仔?或者粉丝?”林溪猜测。
沈言澈虽然已经身败名裂,但难保没有极端分子心有不甘。
“不确定。”
周砚微微摇头,
“狗仔通常不会这么……有耐心,而且风格不同。”
狗仔巴不得被发现,好制造新闻。
而这辆车,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被察觉的低调。
他侧头看了林溪一眼,看到她脸上隐现的担忧,放缓了语气:
“别紧张,只是感觉。也许真是巧合。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最近上下班,我们都一起。
晚上尽量不要单独出门,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或者报警。”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只是将一种审慎的预防措施,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安排下来。
这种镇定像无形的安抚剂,让林溪加速的心跳渐渐平复。
她点了点头,选择完全信任他的判断和他的安排。
这种信任,是在一次次风波中被他的冷静和专业筑牢的。
“好。”她轻声应道,将视线转向窗外。
城市的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但在周砚那句平淡的话语之后,这片熟悉的夜景似乎潜藏了一丝未知的阴影。
...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刻意留意了周围。
她并未发现那辆黑色大众,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偶尔还是会如冷风般掠过颈后,
尤其是在她独自在工作室加班到较晚,或者傍晚步行去附近超市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不去过度联想,但神经末梢却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紧绷。
周砚则表现得更为隐蔽。
他不再刻意张望,但林溪注意到,他停车时会选择光线明亮、视野开阔的位置;
下车后,他会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用身体挡住一部分来自街道方向的视线;
上楼时,他会让她走在自己内侧。
这些细小的、几乎不易察觉的保护性动作,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她护在他的领域之内。
他没有再提起关于车辆的事情,但林溪知道,他一定在默默记录着一切
——可疑车辆出现的频率、时间段、大致特征。
他甚至可能已经通过老王的人脉,在不动声色地进行排查。
这就是周砚的方式,行动永远走在情绪之前,用理性和准备应对一切潜在风险。
这天晚上,周砚值夜班。
工作室里只剩下林溪一人,她正在为一组即将参展的修复作品做最后的清理工作。
窗外夜色浓重,老街安静下来,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伫立。
突然,
工作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类似电瓶车警报的鸣响,短暂地响了几声后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溪握着软毛刷的手猛地一僵。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周砚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她立刻接起,屏幕上出现周砚戴着蓝牙耳机的面容。
他似乎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背景是整齐的书架和柔和的台灯光线。
“还没休息?”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夜间特有的宁静质感。
“快了,马上就好。”
林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你那边忙吗?”
“刚处理完一例,不算复杂。”
周砚的目光透过屏幕,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状似随意地问,
“刚才好像听到你那边有什么声音?”
林溪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听到了?隔着电话和距离?
“好像是楼下谁家的电瓶车报警器响了一下。”
她解释道,心里那点因异响而起的波澜,因为他的这通电话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嗯。”
周砚应了一声,没有追问,转而聊起了今晚遇到的一位逝者家属,
是如何在极度悲伤中,仍坚持要亲笔写下一封感谢信,感谢他们让老人得以体面安详地告别。
“……生命逝去时的眼泪有很多种,但这种带着感激的,最能让人感受到这份工作的重量。”
他平和地讲述着,语气中没有渲染悲情,只有一种深切的共情与理解。
林溪静静地听着,窗外夜色的沉郁和刚才那点不安,渐渐被他话语中蕴含的、对生命尊严的守护力量所驱散。
他们就这样,一个在灯火通明的殡仪馆办公室,一个在静谧的古物修复工作室,通过一根无形的电波,分享着彼此的夜晚。
挂断电话后,林溪看着恢复黑暗的手机屏幕,唇角微微扬起。
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她声音里不易察觉的紧绷。
所以他打来电话,用他特有的方式,确认她的安全,并用他世界的稳定与厚重,来安抚她可能存在的焦虑。
她关掉工作室的主灯,只留一盏小台灯,准备收拾工具回家。
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时,她的脚步停住了。
街对面,那条白天充满烟火气、此刻已行人寥落的巷口,阴影里,似乎停着一辆车的轮廓。
没有开灯,看不清颜色和型号,像一个沉默的、蛰伏的黑影。
刚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
是那辆车吗?还是只是恰好停在那里的普通车辆?
她无法确定。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如同冰冷的蛛网,粘附在皮肤上。
林溪深吸一口气,拉严了窗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按照周砚提醒过的,检查了门窗是否反锁,然后拿起手机和包,决定立刻回家。
走在从工作室到停车点的短短一段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僵,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来自暗处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强迫自己步伐稳定,没有回头,但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坐进自己那辆小型代步车的驾驶室,锁上车门,她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车内狭小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她发动车子,驶向回家的路。
后视镜里,街景不断后退,那辆停在巷口的黑色轮廓,始终没有动静,渐渐模糊在夜色中。
但林溪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周砚的“感觉”很可能不是空穴来风。
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也并非她的神经脆弱。
平静,或许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假象。
她握紧了方向盘,目光变得坚定。
无论即将面对什么,她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那个能让她在乱世中安心吃饭的人,正在用他的方式,构筑着坚实的壁垒。
而她需要做的,是保持冷静,信任他,也保护好自己。
夜色更深,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在这片浮华之下,暗流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