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蜜煎过来时,廖三娘与我交了底,他们除了巷尾那间蜜煎铺子、铺子后头的宅子,在南边镇上还有一片果林,听她说现下种的是杏子。”
李静纨与许如期缩在灶房中,一边忙碌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得来的消息。
“他们家还有林子呢?”许如期有些惊讶,“竟然专做蜜煎果脯,又有地有手艺,为何要搬来临凌?他们原本是哪儿人?”
“就是南边钱湾镇人,我仔细探了口风,廖三娘说的含糊,我看是因为她丈夫死了的缘故。”
说到这儿,李静纨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正巧这时一壶新茶已经煮好了,她手脚麻利地将灶上已经煮好茶的茶壶拿下来,将滚烫清香的茶水注入茶杯中。
一旁的许如期连忙接手,把茶杯放在食桉上,准备撩帘子送出去。
“没了丈夫,立即把镇上家产卖了,只留了果林,带着儿子上临凌来讨生活。”李静纨看着许如期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廖三娘与夫家不睦?到也是个狠人啊。”
许如期将茶送到客人手中,回到灶房对李静纨摇头道:“阿娘这样说,我还以为花郎君是三岁小儿呢,他与我一般大,都十九岁了,寻常商户人家,这么大的郎君早该顶起门户来了。”
“是这个理,兴许是花郎君要上临凌讨生活也不一定。”李静纨一拍脑袋,“我们如期真是长大了,要比阿娘聪明了!”
许如期回头嗔道:“阿娘逗我呢。”
李静纨感慨道:“哪儿呢,你倒是当真长大了,懂事了。”
许如期没接话,听见外头喊要一份鹌鹑馉饳儿,应了声后,自顾自地往灶里添了柴,数了五个馉饳儿,备着水滚了下进去。
“我跟你说话呢,好孩儿,你说这个花郎君究竟好不好,你可愿意嫁?”李静纨凑上来,挡着女儿干活,“你有什么想法,与我说一说呀。”
“阿娘,我拢共也就见过他一面,哪有什么想法?”许如期垂头瞪着锅里沉浮的几个馉饳儿,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态度,“要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您帮我决定得了。”
“好啊,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说得这般不上心。”
李静纨说得恼了起来,伸手拍打了许如期一下,抢过她盛好的馉饳儿,瞪她道:“你这个不懂事的,这几日可是待你太好了些!”
说罢气鼓鼓地端起食桉转身走了,衣摆都要飞到许如期面上去。
“真不讲理,不是刚刚还夸我懂事吗——”
许如期揉了一把胳膊,背着身噘着嘴嘀咕着,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阿娘听见又要锤她。
因为担心等会李静纨回来又要念她,许如期索性把灶上一壶烧好的水倒入装客人用过的茶具的大木盆中,又操起一把竹筅,从灶房另一头绕出去,预备去凌河旁清洗茶具。
木盆本就沉重,何况里头还装满了茶具、热水,换做许应麟都提不动,许如期却稳稳当当地捧着,迤迤然抬脚往河边走去。
只是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虹桥上有人在唤她。
许如期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桥上有个瘦条条的男子,背光站着,瞧不清面孔,正一边喊她一边笑呢。
“我听爹娘说了,丰盛茶坊在虹桥头,还想着过来要打探一番,谢谢您那晚帮忙,没想到这么巧便遇见您了。”
那男子说着走近了,许如期眯起眼看去,发现他不但瘦,而且高,细眉细眼,皮肤像小麦一般颜色。
竟然是容家郎君,容嘉顺。
“啊,是您呀,那晚谁碰上了都会管的,不用客气,再说容家布庄离虹桥挺远的,您怎么有空过来。”
容郎君脸上不抹粉,头上不簪花,瞧上去顺眼了许多,许如期也没有从前的拘谨,端着大木盆冲他福了一福。
容嘉顺笑盈盈地从虹桥上下来,瞧见许如期手中的大家伙,想也未想,便要伸手去接:“您一个人搬,恐怕——”
他话音还未落地,刚接过来的木盆已经要落地了,还好许如期眼疾手快,抢在家伙什落地前伸手抬了一把,才没教满满一盆茶具就地摔个稀碎。
“您可当心些,这个可重了。”
许如期心有余悸地将木盆端稳,小心地瞥了一眼容嘉顺柴火棍一样的胳膊。
在小娘子面前丢了个大的,容嘉顺脸涨得通红,难得失了一贯的从容,结结巴巴道:“小娘子力气可真大,您端着这一大盆,去作甚呢。”
许如期笑了笑,一边往河边走,一边道:“拿去洗干净。”
她说罢,没等容嘉顺回答,沿着丰盛茶坊与虹桥间的小道走去,这小道两边种了不少树,没一会儿便把许如期的人影挡没了。
容嘉顺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嗳了一声追了上去。
想来容郎君从小娇生惯养,听闻是在玉华坊那样的富户坊中长大的,没来过这样庶民的地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许如期走到河边,小心地踮着脚寻了块干净石头上去蹲着,隔着两步远看着许如期熟练地洗刷茶具,敬佩道:“小娘子干活真麻利。”
许如期礼貌道:“您要是从小在茶坊长大也一样麻利。”
“我阿娘疼我,从小在布庄长大,也不曾让我去做过什么活计。”
凌河边长着几颗柳树,现下正是飞絮的时候,容嘉顺一边摘着黏在身上的柳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许如期搭话。
两人说了几个来回,许如期终于没按捺住,疑惑地转头看向容嘉顺道:“容郎君,您今日过来,究竟是为的什么事呀?”
她皱着眉头,看起来十分认真,阳光正巧洒在了她的脸上,教她面上的绒毛与柳絮一般,挠的容嘉顺发痒。
他一时没绷住,说了心里话:“我回去后想了想,那佘婆子说的没错,我的确与小娘子有话讲。”
容家在相看后便遣佘婆子过来示好了,可一日过去也没等到许家答复,容嘉顺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自己过来寻许如期问一问。
他说完后,见许如期面上神色未动,心里咯噔一下,也有些懊悔自己冲动,垂下了头来。
许如期还未说话,容嘉顺便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教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谨慎道:“这个事,我还要与爹娘商议一下。”
“嗳,倒也是能商量。”容嘉顺看着许如期捧着洗好的茶具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小声说道,“只是小娘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又有人问许如期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她能怎么想,她只是打算顺从地嫁人,可是她也并不知道应该嫁给谁,人人都告诉她这是终身大事——
那,若是她选错了,会怎么样呢。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许如期却只觉得被蓝天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忍了一忍,强行挤出一个笑来,轻声道:“这个我也没想过,我还要回去干活呢,容郎君不若来茶坊喝上一杯茶。”
“不了不了,我也该回去了。”
想来容嘉顺也晓得这样偷偷过来寻许如期多少有些失礼,摇了摇头,跟着她身后,一齐离开了河边。
两人走到了桥头,一个要上桥回去,一个要返回茶坊,本当就此分别,容嘉顺又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脚步,小声问许如期道:“小娘子可曾想过要嫁什么人?”
许如期一时被问住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该怎么敷衍,抬头一看,容嘉顺早就不见了。
许如期心事重重地顶着李静纨的诘问——“到哪儿去了,阿娘就说你一句,你就置气走了,怎么这么爱生气。”——将洗净的茶具擦干净,摆整齐。
李静纨见她神色不对,停下了絮叨,皱眉道:“真的生气了?”
“没有。”
许如期做好了手中活计,走到灶房门前,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她阿爹。
不甚高大的许荣昌正笑得菊花似的,向客人介绍早上廖三娘刚刚送来的蜜煎。
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许如期能看清他笑起来眼角纹路几乎长进了鬓角里,下巴上仅有十几根轻飘飘的胡须,与软脚幞头下稀疏的头发交相辉映,凑成了她阿爹愁云惨淡的男子气概。
许如期转头疑惑地问李静纨:“阿娘,你当初怎么瞧上我阿爹,决心嫁给他的啊?”
李静纨一愣,随着许如期的视线抬头看向了丈夫。
她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伸手狠狠拍了女儿两下,嗔道:“你阿爹现下是年纪大了,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那时我家被你外公败完了,城里房子也卖掉抵债,刚搬回村里祖宅,人生地不熟,都是你阿爹出面帮忙的呢!”
“那您就是看中我阿爹长得好看,能帮您的忙?”
许如期总结道。
“也不全是,那时许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日子过得也红火。”李静纨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这样啊。”
许如期肩头松了下来,视线也从她阿爹身上转到了远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似乎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困境。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远处某个不存在的东西,任由李静纨如何问她也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许如期大梦初醒般转过身,看向了一脸忧愁的李静纨。
她语气平平道:“这样的话,阿娘便应了花郎君吧。”
李静纨不防她说出这一番话来,骇得倒吸一口凉气,磕磕巴巴道:“这,这,你可是想好了。”
许如期笑了起来,她十分肯定地说道:“我想好了,阿娘,花郎君挺好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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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