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期扭扭捏捏随着李静纨走进茶坊前,许应麟正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坐在一位郎君面前与他说话。
许二驴连上了十五日学,总算今日旬休,正闲来无事打算出门招猫逗狗,刚路过茶坊,就碰上了天大的喜事——有人上门向他阿姐提亲。
他立时便失去了出门玩耍的兴致,鸟悄儿地躲在屋外,不教里头几个人看到他。
等到阿娘与那廖三娘携手走了,留下廖三娘的儿子一个人捧着茶杯忐忑坐着时,许应麟弯腰钻进茶坊,无视许荣昌瞪得溜圆的眼,轻咳一声坐在了那郎君面前。
那郎君惊得一跳,抬头看向许应麟。
许应麟看清了他的容貌,也惊了一跳,歪着脖子,瞪大了眼盯着人家脸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柜台后的许荣昌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他们对视:“奇了,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头驴,一声不吭戳进屋,歪着脖子瞧我家客人。”
遭了阿爹一番嘲讽,许应麟这才回过神来。
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轻言细语对面前郎君道:“也不知您贵姓?”
那郎君也松了一口气,温和道:“在下名唤花照野。”
“唔。”许应麟连连点头,“好名字呢,我叫许应麟,是许如期的阿弟。”
“啊。”他提到了许如期的名字,花照野猛地一怔,接着,他整个人从头开始慢慢变红,一直红到了握着茶杯的手指上,“原来是许家小郎君,失礼了。”
花照野竟然是这样腼腆的郎君。
许应麟心里生出了逗弄他的念头,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小声道:“我阿姐昨夜装扮的整齐出了门,你可是见着她?怎么忽然上门提亲来了?”
花照野闻言,头上几乎冒出了蒸汽,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真见着啦!”许应麟叹道。
花郎君只是笑,十分靠谱的模样。
昨夜许应麟等到阿姐与爹娘回家后便睡了,倒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忽然冒出来的花郎君长得不错,人也腼腆,还是一条街上的街坊,按照许家父母的性子,应当是中意的。
因此,照着许应麟的性子,这时候他应当是要继续揶揄几句才对,只是张了嘴,又忽然觉得心里十分得不舒服。
许家父母应当会中意这个郎君——
这个念头一时挥散不去,在许应麟脑中嗡嗡直响。
许应麟自诩跟阿姐的感情一般。
她打人很疼,长得也不好看,时常跟他吵架,从来不让着他,又不温柔又不体贴。
但也不知为什么,从有意识开始,阿姐的事,不论大小他都门清,阿姐略略皱眉,他便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是有钱,他颠颠的乐意排长队买她喜欢的焦酸馅,给她扑她喜欢的糖兔,帮受委屈的她出头。
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长在同一个小院里,抬头看同一片天,脚踩着同一块地,按理说应当永不分离。
若是她嫁人了呢。
若是她离开了西厢房,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那么不仅昨夜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不知晓,往后她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无法参与了。
茶坊外人来人往,喧嚣之中,许应麟仿佛被当头一棒。
这样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他才终于明了许如期嫁人的意义,却无法立即消化这些复杂的情绪。
心烦意乱中,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对花照野胡诌道:“嗐,其实我阿姐长得也不好看,我觉得你长得还——”
话还未说完,花照野脸色大变,哑巴一般阿巴阿巴地伸手指了指许应麟身后。
一片阴影同时罩在了许应麟头上,教他把剩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许应麟僵在原地,咽了口口水,缓缓抬头向上看去。
他看见许如期正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俯身看着他。
“今儿不用上学,便出来淘气。”许如期一脸和煦地说着,伸手放在阿弟的肩上,“仔细我告诉阿娘。”
她说着,五指猛地一握。
许应麟倏地从凳子上弹起,哦噫一声,翻着白眼,随着许如期的手离开了座位。
“去灶上帮忙去。”
许如期笑眯眯地把许应麟往后头一推,不顾他刹那间往前窜出好几步,转头赧然地坐在了花照野对面。
她刚刚收拾阿弟时悄悄打量了这花郎君一番,见他脸上未抹粉,肌肤天生白玉一般,又因腼腆,透着一层淡淡的粉。
不说五官如何,单从这层皮上已经胜过前头相的两个郎君许多了。
花照野看着许如期坐下,仍说不出话来,直冲她笑。
他握着茶杯的手倒是越握越紧,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道:“昨夜多谢小娘子救了我娘。”
他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温和好听。
虽说郎君不可貌相,但他确实长得好,许如期心里头的戒备都轻了许多,也笑道:“都是街坊邻居,难道能看着廖阿嫂掉进河里去,只是昨夜我却没有看到你。”
“原本我就在阿娘身旁,但阿娘唤我去为她买个胡饼,便离开了一会儿,哪晓得就闹起来了。”
花照野提及昨夜之事,仍是一脸心有余悸。
许如期也觉得有些后怕,那时若是她迟了一步,廖三娘定会掉入凌河,大晚上的又瞧不清楚,片刻就失去了踪迹。
两人客道了几句,花照野从身旁拿起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朝着许如期打开。
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蜜煎杏脯,每一颗都吸满了蜜汁,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
“想来想去也不知拿什么来谢您,这盒杏脯每一颗都是我选的好果,亲手炮制的,请您尝尝。”
提到蜜煎,花照野的腼腆一扫而空,双眼有神,话语间中气都多了几分。
许如期为他的神情所感染,伸手捻了一枚杏脯入口,略微咀嚼后,她微微睁大了眼。
临凌产杏,许如期在临凌也吃过许多杏脯,临凌的杏脯大多都随本地百姓的口味,甜如蜜,软如云,尝个几枚能甜掉了牙,与花照野送上的这一匣子全然不同。
也不知这是何地的炮制方法,许如期只觉得杏脯入口,乍一品是甜的,但咬开弹牙的果肉后,里头又透着一丝酸。
这一丝酸巧妙的中和了甜,让杏脯尝起来甜而不腻,留有一缕新鲜果肉的香气。
“当真不错。”许如期惊讶地捂嘴道。
“这是我们家的秘方。”
许如期夸了蜜煎,花照野更是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兴奋地说起了蜜煎制作的心得。
说的几句,他见许如期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连忙住了口,赧然道歉道:“瞧我净说些小娘子不爱听的。”
许如期回过神来,刚想张嘴,听见后头灶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她阿娘与阿弟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声。
她立刻反应过来,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柜台后。
正瞧见她阿爹侧着脸,斜着身子,把脖子伸成王八样往这边探——想方设法偷听许如期与花照野讲话呢!
今日丰盛茶坊竟然没什么客人,两位年轻男女对坐着,还有几双眼睛悄悄从各处看向他们。
真是把人羞死算了。
许如期脸上也跟着红了,一扭身,冲着灶房喊道:“阿娘,快些出来吧。”
“嗳。”一个女声远远地从灶房里传来。
李静纨眼睛弯成月牙,迤迤然走出来,不看许如期一眼,只柔声对花照野道:“好孩儿,你娘把你留在这儿,说先回去看店了,你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寄售的事,下回她挑个时间咱们好好谈一谈。”
“啊,多谢李娘子。”
花照野心里不藏事,得了李静纨的允诺,他高兴不已,站起身来对李静纨长揖到地,高声道:“我这就回去与阿娘说。”
“嗳嗳。”李静纨受了他的礼,笑眯眯地看着他快步走出茶坊,往巷尾去了。
茶坊里散落的几个姓许的,也一样伸着头,站的站,坐的坐,躲的躲,看着花照野走远。
等花郎君走没了影,柜台后的许荣昌与灶房里的许应麟一个箭步窜了出来。
许应麟腿脚快,抢了到了他方才坐的那张椅子,屁股还在半空便一叠声对他阿姐道:“怎么样怎么样,你瞧着这郎君可顺眼?”
话音刚落,身下的椅子被人从后头抽走了,许应麟臀部一凉,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荣昌乜了地上的儿子一眼,理了理衣衫,坐在抢来的椅子上,郑重对许如期道:“小妮,我瞧着这个郎君挺好。”
许如期眉头微蹙,没说话,抬头看了她阿娘一眼。
李静纨正看着她呢,见状连忙附和道:“我瞧着也挺好的。”
许如期的眉头仍旧不曾解开,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那容家郎君那边呢?”
许家父母闻声一震,异口同声道:“昨夜闹成那样,你竟然还惦记着?”
“不是,昨夜到底发生甚么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许应麟捂着屁股,撑着桌子爬起来,左看右看插嘴道。
“也不是惦记,就是觉得,花郎君若是想与咱们家做生意,我担心爹娘——”
许如期咬着唇,声音低低的,也没将话说明白。
方才她听见李静纨提起寄售蜜煎的事,心中难免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与花家做生意,若是因此让爹娘吃了亏——
那即便上门提亲的是江崇峰,她也不会答应的。
李静纨松了一口气,跟许荣昌对视了一笑,噗嗤一笑道:“你当你爹娘是冤大头吗?”
她坐在许如期身旁,搂住女儿的肩膀,谆谆道:“茶坊做了这些年,若是一点新鲜吃食也没有,早晚客人都跑光了,上回她来时我就尝了她带来的蜜煎,配茶吃确实不错,与本地蜜煎味道不同,这事,那时便跟你爹商量好了。”
“莫要多想,小妮还不知道你爹有多精?”许荣昌说着,冲女儿挤了挤眼,“倒是容家郎君那边,若是你觉得他不错,他家确实应当殷实一些。”
“就是容郎君淘气许多,阿娘觉得他不大稳当,昨夜吓人一跳,不过若是你喜欢——”李静纨也有些犹豫。
“不是!你们都不理我!”许应麟气得跳脚,哇哇大叫起来,“好啊,你们仨才是一家人是吧,昨夜到底怎么了没一个人与我说是吧!”
许荣昌没理滋儿哇乱叫的儿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重新摁倒在地,语重心长地对许如期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花家也是殷实人家,虽说不及容家,但他家还有好处,家里只有廖阿嫂与花郎君两个人,还就在巷尾,离家近。”
“对对对,你还小,不晓得这也是好处呢。”
李静纨连连点头道。
“那我,再想一想?”
许如期说着,头越来越低。
许家父母见状,晓得她恐怕心里还没想通,没有当真想要嫁人,心里发急,面上却不显,只是哄着她,要她想多久都没关系。
“两位郎君备着定亲用的鎏金钗我都瞧过了,闪闪发亮,好看着呢。”李静纨伸手摸了摸许如期的黑发,“我就盼着哪一日,我的女儿能戴在头上。”
母亲的手轻轻拂过许如期的发梢,母亲温柔的期盼落入许如期的耳。
她浑身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到了夜深人静时,西厢房中的油灯仍旧亮着。
迎着昏暗的光,许如期坐在桌前,捧着铜镜,对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发间。
她给自己挽了发,梳了郑重出门时才会梳的发型。
她的发间插着一只小小的鎏金花钗。
这只花钗款式简单,放了这些年没有带过,原本闪亮的表面黯淡了许多。
这是许如期十五岁生辰那日收到的礼物。
有一个笑起来很好的少年,临走之前,将这枚鎏金钗放在她手心中,他跟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李静纨期盼的场景,早就在四年前,深夜无人时,出现过了。
许如期定定地看着铜镜中昏黄的自己。
鎏金钗已经蒙上了一层雾,她的记忆也应当随着这只钗,一齐淡下去。
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只能摸黑带上金钗,让她的阿娘失望。
许如期僵硬地看着镜子,直到看到眼睛泛酸,她毅然伸手将头上的鎏金钗取了下来。
她把它放回了原本的小匣子里,将匣子合上后,又起身打开了放厚衣裳的箱子。
许如期把匣子放在了箱子的最深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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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