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期在茶坊中抛下重量级的发言后,原本就焦急不已的许家爹娘更是吓了一跳。
可惜白日里茶坊客来客往,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等到茶坊打烊后,一家人鬼鬼祟祟地背着已经打起鼾来的刘廿七娘,关上已经被许荣昌修好了的正屋大门,头靠头缩在一团。
刚刚才得知消息的许应麟压低了声音问道:“阿姐,你当真下定决心要嫁?”
“嗯。”许如期淡定地点点头,“我下午问阿娘为何要嫁给阿爹,阿娘说,阿爹长得好——”
“哈?”阿姐一句话说了一半,许应麟已经听不下去了,“阿爹长得好?是阿娘的眼睛长得不好吧!”
“兔崽子,你就安静闭嘴听着,能烧了你的心不成?”
已经全然看不出年轻时风姿的许荣昌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赏了儿子三个脑瓜崩。
许应麟被揍得哎呦一声,刚想再顶嘴,抬眼便瞧见他阿娘与阿姐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油灯一晃一晃地照在她们面上,如同两尊怒目金刚。
唬得许应麟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嘴了。
许荣昌全然不知淘小子的想法,只见许应麟抬头看了一眼便乖顺地垂下了眼,非常满意自己有如此威严,冷哼一声:“还是得揍。”
许如期只当方才一切没有发生,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阿娘说,她看中阿爹长得好,热心肠,家里也殷实。”
“嗐,”许荣昌闻言乐不可支,尾巴翘上了天,“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就那样,也没有你阿娘说的那样好,你是不知道,你们阿娘年轻时才叫一个好看,又识文断字,一回村里,十里八乡的眼睛都看了过来!”
他美滋滋地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长须,正想再夸赞一番娘子年轻时有多貌美,不防视线一转,与幽幽看着他的李静纨对视上了。
许荣昌心中一突突,手上一颤,仅剩的十几根胡须都被拽断了一半,只觉自家娘子如同上回拜过的袄子教大神仙,下一瞬眼里就要燃起一把火把自己烧了。
他连忙如同身边的儿子一般,垂下了头,认真听着许如期讲话。
许如期歪着脸看了许家父子一眼,侧脸对她阿娘道:“我瞧着花家郎君就如您说的差不多,家里殷实,人长得好。”
“是这样没错,这个小郎君看上去倒是比之前相过的李郎君,容郎君要踏实一些。”李静纨皱起眉头,咬了咬唇道。
许如期双手一摊:“您看,这不就得了。”
“花家就住在巷尾,有什么事咱们也顾得上。”
许荣昌小心抬头,补充道。
“话是这么说,我这心突突地跳,总觉得哪儿不对。”
李静纨捂着胸口叹道。
“这事好解决,阿娘明日去寻个神算子,算上一卦,不就得了?”许应麟垂着头,眼睛滴溜溜地在转来转去,按捺不住地出了个主意。
李静纨不防自己隐秘的嗜好被儿子点破,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指头,揪住他胳膊内的嫩肉狠狠拧了一圈。
许如期在阿弟叫出声来之前,精准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淡淡笑道:“不早了,爹娘早些睡吧,定下来了,就早些告诉祖母,免得她心中存着事。”
她说话间神色凛然,颇有大将风度,全然不似从前的小女儿姿态,一时之间,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许家人被许如期的气场震慑,纷纷点头,谁也不敢多说话,分头自去歇息。
家人都睡下了,许如期洗漱一番,也钻进了自己柔软的被褥中。
现下是四月中旬,夜里,河边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时不时能听到不知名小生灵的鸣叫,河中的扑通声,在夜深人静时也格外的清晰。
真是奇怪,若是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人倒也品不出静谧来。而太静谧了,便叫人从骨子里感到害怕。
害怕明天太阳升起时,世界会不会变了模样,害怕今日的勇气,害怕未知的前路。
到底还是没忍住,许如期蜷缩起来,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掉进被褥中,转眼便消失了。
她被骨肉至亲包围着,却被一阵透骨的孤独吞没,而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哑口无言地被命运推动着走向明天。
黑暗笼罩着她拥有的一切,她无法克制地开始怀疑——
女子为何要嫁人,为何要收拾行囊离开自己的家,为何要与家人告别?
许如期想不通,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怕,最后竟怕得发起抖来。
她只见过花照野一面,弄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的郎君,也不知道廖三娘好不好相处,以后会不会也如同刘廿七娘一般,横竖看她不顺眼。
她又想起李静纨,想起刘廿七娘。
她们出嫁前害怕过吗,她们与家人分开时感到惶恐过吗。
一定也是害怕过的,惶恐过的,阿娘也是小娘子的年纪长大的,祖母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光,她们如今却再也瞧不出嫁人前是否曾有过惶恐。
所以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她也能如同阿娘祖母一般,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
如此这般,许如期双手环抱着自己,安慰着自己,慢慢进入了梦乡中。
这一晚,她梦见了好久不曾见过的人。
少年江崇峰踩在门口歪脖子树上,一言不发地伏在墙上看她,他难得严肃,没有笑,没有叫她的小名。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要跟她告别似得。
坐在西厢房窗前的许如期却已经是十九岁的模样了。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铜镜,铜镜里的自己,与墙头上的江崇峰已经不像同龄人了。
就好像他永远留在了许如期的梦境里。
“你是不是死了。”许如期看着他漂亮、上扬的眼睛,喃喃说着,“其实我应当盼着你死了才对,你若是好好的,为何这样狠心让我等。”
少年额间有几缕不老实的头发,随着带着夏天气息的风飘啊飘。
他就定定地看着许如期,一动不动地看着,像他离开的那天,又不像他离开的那天。
许如期又舍不得了。
“你还是要好好活着。”她怅然地看着记忆中的江崇峰,“我也要好好活着,我要嫁给一个好人,夫妻恩爱,过上好日子。”
她说了这句话,江崇峰的身影便晃动起来。
梦里的许如期眨了眨眼,少年已经从墙上消失不见。
既然女儿已经松了口,选定了花照野做丈夫,许家父母心里也觉得花家人口简单,家境殷实,花郎君本人看上去也稳当。
这件事婚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一事不劳二主,虽说佘婆子介绍的两个郎君都没成,但她本人确实挑不出错处,也不像一般的三姑六婆那样嘴碎,许家便仍旧托了佘婆子为媒,携着草帖去了花家。
草帖上列着:许家长女如期,十九岁,生肖猪,七月初一辰时生,父许荣昌,母李静纨,弟许应麟云云。
早就通了气,上午托佘婆子送的帖,下午便得了花家的回帖,上列:花家长子照野,十九岁,生肖猪,二月十六午时生,父已故,母廖三娘云云。
许荣昌手中拿着花家草帖,茫然站立许久,方才长叹一口气。
“许掌柜心疼女儿,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一旁送草帖过来的佘婆子抿了抿头发,笑眯眯地看着许荣昌。
“不瞒您说,我当真舍不得小妮。”许荣昌说着,眼珠子都发红了,“总觉得还是一点点大呢,一转眼就要嫁人了,你说这,嗳。”
佘婆子仍是陪着叹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长吁短叹了半刻钟,一个说一个捧,许荣昌几乎被佘婆子弄得掉了眼泪,恨不得抛下手中活计,立刻躲进后头院子中放开大哭一场。
正是眼眶含泪,将哭未哭之际,终于看不下去的李静纨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笑着将一大串利市钱放在了佘婆子手中,柔声道:“明日我们便托算命先生卜算八字,待换细帖时还要再劳烦您了。”
佘婆子视线扫过铜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拢起手来,垂眸略微数了数,满意地抬头冲李静纨笑道:“李娘子是爽利人,您放心,小娘子的事情我惦记着,卜算的事也请您尽快。”
“好好好,您也放心。”李静纨一边说,一边将佘婆子送到了门口,冲她一福,待她回了礼,又站在原地目视她远去了。
见人已经走得没了影,李静纨才折返回来,赏了柜台后讪讪的许荣昌一个白眼。
许荣昌被白得抓耳挠腮,想要跟着后头,钻进灶房里跟娘子说几句软和话,表白自己是一时情难自已,才忘了要给佘婆子利市场钱,却又不好抛下客人。
快到傍晚时分了,这时候店里都是些不爱回家的单身老客人,最是惫懒,纷纷起哄道:“许掌柜快些去哄李娘子吧,莫要回头又挨了一脸花哟。”
虽是熟悉的街坊,但到底是客人,许荣昌不好说什么,只得挠头应了,憨笑着朝客人们作揖。
许如期与李静纨躲在灶房帘子后头,一边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廖三娘送来的梅子煎,一边观看许荣昌发窘。
最后还是许如期先看不下去,扯着李静纨的衣袖摇晃道:“阿娘,您去救救阿爹吧,您瞧他多可怜啊。”
李静纨把袖子从女儿手中扯出来,没好气道:“就该让他长个教训,哪儿有像他这样的,接了草帖不给媒人利市钱,说出去都丢人死了。”
嘴上这样说,到底李静纨还是心疼丈夫,想了一想,转身端着一壶水从灶房中走了出来,笑着一一给客人杯中注入了开水,半真半假道:“什么一脸花,没有的事,将我说的母大虫似得。”
客人们只是嘴上厉害,见李静纨出来护夫,也收了神通,嘻嘻哈哈混了过去。
见客人不再闹腾,李静纨转身看向一脸忐忑的许荣昌,小声嗔道:“行了吧你。”
许荣昌腆着脸,伸手去接李静纨手中的铜壶,不防她忽然看向外头,僵在了原地。
许荣昌随着李静纨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一个捧着匣子的白面小郎君,正满脸绯红,在茶坊门口踟蹰不前呢。
李静纨怔了片刻,当即转头朝灶房大声道:“孩儿,过来一下。”
许如期嗳了一声,掀起帘子从灶房里走到李静纨身后,待要发问,倏然间也僵在了原地。
两个刚刚交换了草帖的年轻男女,隔着两位长辈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便闹了两个大红脸。
原本只是绯红的花照野,此时红得像个煮熟了河虾,连指甲盖都泛起了粉。
此情此景,李静纨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推了身后的许如期一把,催促道:“愣着作甚,人家花郎君送东西过来,快些去接着啊。”
许如期这才回过神来,声若蚊蝇地应了,期期艾艾地走到花照野面前,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匣子。
第一次,没接着,花照野没放手。
许如期瞪大了眼,手也僵在了半空。
许荣昌见状连连咳嗽,大声对李静纨道:“嗓子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吃多了蜜煎,齁住了。”
李静纨想笑又不敢,也大声回道:“让你别吃那样多,寄售的蜜煎你一个人便吃了小半吧。”
两人一来一回,吵得花照野总算恢复了一半的神智,他侧过脸不看许如期,小声嗫喏了一句,这个放不久,最好今日便用了。
说罢,将匣子往许如期手中一放,不等她回答,撒腿便跑。
许如期还未如何,她身后的许家父母,已是放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