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醒来便听说傍晚要与人相亲,许如期浑浑噩噩的,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般。
这让她的脑子也跟着乱了,一时哄劝自己事已至此,应当坦然面对,一时又想要从家里逃出去,逃得远远,不让任何人找到。
胡思乱想了片刻,许如期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扯住李静纨的衣角,低声问道:“阿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为何这样着急……”
“刚过晌午。”李静纨看出来了此刻许如期很不安,她握住女儿的手,柔声哄劝,“不怕,就是去见一见,也不一定就相中了呢。”
李静纨说话的语气,和她面上的表情,都好温柔。
可她越是待自己温柔,许如期便越是难过。
若是祖母来与她说这件事就好了,祖母一定是张着嘴,站在床头垂着眼看她,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肯定是教她收拾利索,不要丢了许家的脸面,眼光不要太高,天下的郎君都差不多,快些嫁出去吧。
那样的话,许如期还有理由埋怨家里,着急忙慌地催着她相看。
可是李静纨太温柔了。
许如期能从这温柔中品尝出沉甸甸的情感,知道她害怕自己不开心,若是自己不开心,阿娘一定也跟着不开心。
她应该为爹娘着想,不能让阿娘待她这样小心翼翼。她不能埋怨家里,他们都对她太好了,要打起精神来才好。
想到这儿,许如期鼓起勇气,对李静纨撒娇道:“好,阿娘帮我梳头。”
她方才睡醒,长长的黑发落在肩头,双颊绯红,长睫下的杏仁眼里朦胧带着水光,仰着脸坐在外头照进来的光中,像颗毛茸茸的小杏子。
李静纨注视着女儿,心都要碎了。
昨日许如期仿佛还只到她的腰,为了讨一颗糖,抱着阿娘的大腿哼哼,今日就要离家,去到旁人的家中为人妇。
经营茶坊并不容易,李静纨还年轻时,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寻常也难露出一个笑来,虽说从不打骂家中两个孩子,也少见对他们和颜悦色。
这几年生意好了,请了几个帮工,日子才过得松快了些,她也有时间好好与两个孩子相处。
只是她还未与孩子们相处多久,女儿已经长大了,要嫁人了。
为何女儿不能一辈子留在她的身边呢?
李静纨低头忍住了泪,拉着许如期坐到桌前,笑道:“阿娘今日一定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许如期透过镜子,与她相视一笑。
想来今日去相看,紧张的不止许如期一人,李静纨嘴上安抚女儿,为她梳头时却使出了十二万分的本事。
待梳好了头,又给女儿画好了眉。
最后,李静纨珍惜地拿出一盒精致小巧的胭脂,让许如期闭上眼,小心地在她的唇上、眼角、面上各点一些,再用指腹轻轻拍开。
“好了。”
李静纨看着镜中女子,感慨地叹了口气。
镜子中原本还有些青涩的小杏子,一下子变得明媚了起来。
许如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吃惊地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犹豫道:“我原本就长这样吗?”
“当然,我们家小妮本来就好看。”
“夸得我不好意思了。”
虽是这样说,但许如期难以自制地露出了笑来。
而后又是翻箱倒柜地挑衣服,选首饰。
等到整个装扮好了,已经快到与佘婆子约定的时间了。
在茶坊中忙碌的许荣昌也匆忙回来换了一件体面衣裳,洗了一把脸。
他自开这间茶坊以来一向勤勉,一年不过歇息十余日,今日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竟提前走了,叫茶坊中的帮工都吃了一惊。
给刘廿七娘准备好了晚饭,趁着许应麟还未下学,许家父母带着许如期出了门。
张家脚店在虹桥另一头的园子巷,那边多是食肆酒店,档次比桥南巷要高一些。
许如期从前也去过几次,认识路,抬脚便要过河,只是刚走一步,便被她爹叫住了。
“今儿不许你走路,莫要走得一身汗,花了妆容,那可不甚体面。”许荣昌把许如期叫到一旁,让她坐上一旁喷着鼻息等候的骡子,“我提前租了骡子,小妮坐骡子过去。”
“嗳,那您和娘呢?”
许如期被她爹搀扶着坐上了骡子,担心地侧头看向许家父母。
“就这几步路。”李静纨白了女儿一眼,挽上了许荣昌的胳膊,“我和你爹还走不了了?”
“咱们家小妮哪儿都好,就是有时人呆了些。”
许荣昌乐呵呵地嘲笑了许如期一句,一手牵骡子,一手牵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家中两个女娘,往园子巷去了。
一家人也不提要相看的事,一路上溜溜达达,看看河边开的小花,逛逛路边的小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直往北走,莫约走了两刻钟,便到了张家脚店。
这张家脚店临街共有两间门脸,门前竹竿上挑着幌子,还横着一道朱红色杈子。
他们家生意极好,此时两边拴马石上已经栓了许多骡马,许家三人若是再来晚些,骡子都没地儿栓了。
“这店生意可真好。”
瞧见这样红火的店,许荣昌瞬间着了魔,他快走几步,把妻女抛在身后,沉浸在观摩同行如何经营当中,喃喃自语地在门前走来走去,还伸手去扒拉门前的杈子。
李静纨本还想要他等等,结果瞧见脚店里的酒博士走出门来当街表演花式倒酒,她是惯常在店里倒茶的,见状也着了魔,凑了上去仔细瞧人家手法。
许如期哭笑不得,她就这样被爹娘甩在了身后。
但自小她爹娘就忙于生意,许如期也习惯了他们这般,她远远瞥见对面似乎有位郎君骑着驴要过来,生怕最后一根拴马石也被人占了,连忙催着骡子快跑几步,跳下骡子对迎出来的店小二笑道:“劳烦了。”
店小二欢快地应了,将将好在那位郎君骑着驴到门口前,把许如期的骡子拴在了石头上。
“哎哟。”那骑驴而来的郎君面庞黢黑,五官端正,见没了拴马石,他连忙从驴背上一跃而起,挤到许如期前头,“与小娘子打个商量,我的驴老实,与你的骡子拴在一块儿如何?”
许如期回头,见这黑面郎君身材颇为高大,从驴背上下来后,他□□那头可怜的畜生都凭空高了一寸——
这驴跟许应麟一比,确实是老实,一副没精打采,焉了吧唧的模样。
老实驴每天驮着个肉山,好生造孽。
“行。”许如期有些同情它,好心地点了点头。
黑面郎君松了口气,笑道:“多谢小娘子好心,我与人有约,若是要绕一圈栓驴,定是迟到了。”
这黑面郎君有的什么约?
许如期心中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落后这黑面郎君半步,从侧后方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着他,敷衍道:“在外行走都不容易,一点小事,何须纠结。”
“您可说的太对了!”黑面郎君一拍手,回头冲许如期笑了一笑。
他面黑,牙却白,不笑时教人有些害怕,笑起来却十分灿烂,叫人心生好感。
许如期跟在他身后一块儿走进了店中,远远的,先进店,已经坐在角落中的许家父母瞧见了她,伸手招呼道:“这边!”
他们坐在一张长桌旁,侧边有一位打扮精神的老妇人,对面坐着另外一对中年夫妇。
那对夫妇本是背对着他们,闻言跟着回头,也伸手招呼道:“大郎,这儿!”
“来了!”
走在许如期前头的黑面郎君大声应了。
看来今日相看的对象就是他了。
许如期垂着头,默默走在后头,她心里头闷闷的,说不上高兴,但也并不失落。
待到两边都落座了,黑面郎君看着坐在李静纨身旁的许如期,面上十分惊喜,他是大方的性格,当即便用手肘推了推他阿娘,示意她说些什么。
他阿娘却拘谨,又推了推他阿爹。
他阿爹倒是想说话,擦了一把脸,开口道:“这个,这个,呃——”
而对面平时能说会道的许荣昌也哑火了,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位壮汉壮妇,他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合,只应道:“诶,诶——”
二人半晌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挨了旁边妻子们无数个白眼。
坐在侧边的佘婆子险些没笑出声,连忙开口,介绍了一下。
原来黑面郎君名曰李大郎,今年二十岁,家中世代居住在临凌城外不远处的秋水村,有田地若干,也养猪,他是李家长子长孙,后头有五个弟妹,性格活泛,不仅做农活是一把好手,还时常在村里收些农作物,送来城里出售。
许如期听了佘婆子介绍,心中有了数——
据说佘婆子那儿有好几位郎君与她八字相合,为何先与李大郎相看,定是刘廿七娘的做的决定。
许家本身也是世代务农,一直在临凌乡下与农户通婚,直到许荣昌娶了穷秀才的小女儿李静纨,这才决心要进城闯荡,打破了许家传统。
因此也生出了不少事端。
李静纨家中再穷,也是城里人,习性与自幼在乡下长大的刘廿七娘截然不同,两人不知闹了多少婆媳矛盾,以至于每回到了刘廿七娘进城的日子,许荣昌便要去庙里上一柱香。
这回轮到孙女成亲,刘廿七娘定是青睐庄户人家。
思及至此,许如期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李静纨的脸色。
李静纨正含笑听着佘婆子说话,时不时悄悄打量对面三人一眼,看不出她有甚不高兴的地方。
阿娘没有不高兴就好,许如期松了一口气。
佘婆子介绍完,许荣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与对面的李家阿爹交谈起来,两人说起田地庄稼,又说起家中牲畜,越说语气越愉快,等到小二上了酒菜,便推杯换盏起来。
许荣昌对李家挺满意的。
许如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她好像并不像爹娘这般满意,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头笼罩了一层雾气一般,茫然无比。
爹娘就这样相中了李大郎吗?那她自己呢?
许如期捧着面前小二刚上的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抬头看对面。
可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对面不时有一道视线扫过自己,李大郎似乎对她十分感兴趣,眼神中带着些隐秘的炽热。
“许家小娘子。”
长辈在一旁高谈阔论,李大郎瞅准了时机,将一碟子蜜煎鹅脯往她那边推了一推,小声道:“这菜甜滋滋的,你可尝一尝。”
许如期猝不及防,慌乱地应了,拿筷子夹了一块。
应当是好吃的,只是许如期吃不出滋味来,囫囵咽了下去,赧然道:“多谢。”
他们动作很小,但许如期却能感到,方才桌上有那么一刹是安静的。
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兴许是许荣昌察觉到了女儿的不自在要为她解围,也兴许是他喝了一角酒,有些微醺。
众人安静时,他轻轻拍了拍桌,对李家阿爹道:“老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俗话说得好,长子求稳,次子走险,但我怎么舍得让阿弟走险,于是当年我便是跪着对我阿爹说,让我出门闯荡,阿弟留在家侍奉二老。”
他说到这儿,说书一般顿了顿,才接着道:“那时我爹的眼神,我现下都忘不了!”
李家阿爹闻言,眼睛都亮了,全然忘了偷看李大郎与许如期,搭腔道:“可不是!我自小便不敢看我爹的眼睛!”
说到父亲的眼神,两个中年男人更是越说越兴奋,大谈特谈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任凭许如期走神,也一字不差地钻进了她的耳中。
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小心瞥了李静纨一眼后,见阿娘一脸的无语,许如期忍不住低声揶揄道:“长子走险卖茶水,次子求稳种稻米。”
对面的李大郎噗嗤笑出了声,也低声道:“小娘子好利的一张嘴。”
许如期不防被他听见了,赶紧掩住口,憨憨摇了摇头。
此时外头天也黑了下来,一直坐在一旁笑而不语的佘婆子忽然开口:“园子巷晚上可好逛了,不若让李大郎带着许小娘子出去逛逛?”
桌上瞬间又静了,六道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了许如期,都带着期待,好似她若是拒绝,会让他们失望似得。
李大郎看出了许如期的不自在,率先开口道:“小娘子觉得呢?”
许如期抬头看他,见他正笑着,一口白牙在夜灯下怪显眼的,十分好相处的模样,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她知道园子巷很好逛,也来过许多次。
晓得冬天里,哪里的旋煎羊白肠好吃,夏天里,哪里的冰雪冷元子最甜。
那时候,与她一起逛街的,还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江崇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