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这一通,几个人都觉得有些饿,但若要生火做饭,又失了兴致。
许荣昌叹了长长一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把铜子递给许应麟,让他出去看着买些吃食回来。
“祖母要吃软食,你阿娘不吃猪肉,你阿姐爱吃甜的。”
眼见许应麟走到门边了,许荣昌又不放心地扬声嘱咐道。
“嗳——”
许应麟头也不回地应了。
把淘小子打发走了,许荣昌整了整头上被他娘打歪的软脚幞头,起身想要关上正屋的门,一伸手,那贴在墙上的木门竟脱了轴,整个朝他倒下来。
“哎哟。”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住推了回去,“这门怎么弄的,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啊。”
跪在地上的许如期心虚地瞥了李静纨一眼。
李静纨没看她,淡然对丈夫道:“跟你说了好几回了,这门要修,你老是记不住。”
“对不住。”许荣昌连忙回头,一边冲妻子笑,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脸,“瞧我这脑子,总是记不住事。”
李静纨没接话,忧愁地叹了口气。
“今天这事,阿娘确实做的不太地道,小妮是我们头生的女孩儿,眼珠子一样养大的,今日说嫁人,明日就请媒婆相看,这要你怎么受得了。”
许荣昌把另一把椅子拉到妻子身旁,坐下哄劝道:“但,小妮毕竟十九岁了,总不能误了她的大事,那佘婆子我也听说过,是有名的媒婆,咱们先瞧瞧人家介绍的郎君,再说,可好?”
丈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静纨若是再置气,就显得不那么占理了。
她点了点头,把跪在地上的许如期拉起来,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你也听到你爹说的了。”
许如期垂着头,声如蚊蝇道:“我都听爹娘的。”
她这样说,可眉头是皱的,柔软的脸颊肉瞧着都有些僵硬,分明心里头并不乐意。
李静纨抬头与许荣昌对视了一眼,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许荣昌站起身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后,走到院中低头研究茶碾子。
屋里只剩下了母女二人。
李静纨拉着许如期的手,看着她与她相似的眼睛,柔声安抚道:“阿娘知道你的心,这几年,每回北边来船了,你要都寻人打探一番,家里谁不知道呢?”
他们从前的邻居,隔壁开书坊的江家人,在四年前全家搬离了临凌,听说是因为江掌柜的老家遭了变故,着急寻他回家继承家业,这才把临凌的书坊卖了,匆匆坐上了回北方的船。
许家一向与江家交好,家中小辈打小一块儿长大,许如期与那江家长子江崇峰长到十来岁,互生了情愫,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并未阻拦他们交往。
即便江家要搬走,也是与许家通过气,暗示过儿女婚事的,原以为不过等两年,等到北边的事弄明白了,他们便会带着江崇峰上门提亲,没想到这一去,四年里都没有来过一次信。
四年了,许如期等了四年,许家人等了四年。
盼望过、失望过、伤心过。
等了四年的船,却仍未抵达临凌。
李静纨今日后悔不已,当时却不能预知后事。
昏暗的灯光下,她摸了摸许如期的脸,颤声道:“好孩儿,莫要这样倔,这世上的好儿郎多得是,你只要多瞧一瞧,总是能找到心仪的。”
许如期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油灯并不明亮,李静纨脸上的细纹却被照得清清楚楚,她为许家操劳了二十年,已经不再年轻,有了疲态。
李静纨这几日瘦了些,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更是有了些枯槁的意味。
阿娘,似是老了。
这一眼,终于将许如期这几日在外神游的心神拉了回来,看在了家人的脸上。
其实也该想明白了,哪个女儿不嫁人,因为自己的事,教阿娘这样忧心,她如何能忍心呢?
思及至此,许如期终究还是强行勾起了嘴角。
她用脸颊蹭了蹭李静纨的手心,轻声道:“您放心,女儿心里都明白,您莫要担心。”
“若是如此,那便好。”
李静纨慢慢说着,对许如期展颜一笑,姑且当自己没看懂女儿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烛光偶尔跳动,映在她们脸上的影子也跟着晃。
两个女子各有心事,脸庞上的光忽明忽暗,乍一看,却都软和着、温情着。
温情时刻终究短暂。
正屋里母女相视一笑时,院里传来了许应麟咋咋呼呼地叫唤:“阿爹,您作甚围着碾子转,跟驴似的。”
“说谁是驴?我看你小子才是头活驴!”
许荣昌暴怒地骂了几句儿子,没好气地从他手里抢过吃食,钻进角房里分了一分,先恭敬地敲响了东厢房的门。
“阿娘,用饭了。”
“放地上。”
刘廿七娘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许荣昌迟疑地拿着碗筷,犹豫道:“您不躺着,站在门后作甚?”
东厢房的门呯的一声从里头打开,撞得许荣昌倒退三步,刘廿七娘站在门前瞪了儿子一眼,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碗筷,回头又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许荣昌被撞得头昏,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东厢房的门,看来也好不了几日了。”
“吃饭了阿爹。”
许应麟从角房拿了放着碗筷的食桉出来,见他阿爹站在院中挡路,捧着桉子从后头又撞了许荣昌一下。
许荣昌哎哟一声,老腰差点被撞断了,他扶着腰连连叹气,半点脾气也没有,跟在儿子身后走进了正屋。
一顿饭吃得凄风苦雨。
饭后许如期被父母赶着回屋歇息,她洗漱了一番,早早地上了床,抱着被褥,久久没有睡意,只好望着屋顶发呆。
西厢房里黑乎乎的,只有窗口有一点亮,是外头明亮的月光。
许如期的视线不知不觉转到了窗上。
打开西厢房的窗,便能看到河边那棵歪脖子树。
小时候,那棵树还没这样歪,踩在上头,只能勉强能瞧见院子里的场景。
后来,有个人总是爱踩在树上,趴在墙头,隔得老远冲西厢房里的许如期笑,那颗树是他生生给踩歪的也说不定。
许如期回忆起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那儿时的场景。
月光幻化了日光。
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了那天的蝉鸣。
视线中的画面泛着温和的暖光,朦胧又温柔,如同遥远的梦。
一个好看的、白皙的少年正趴在许家墙头,冲着西厢房里的许如期挥手。
十五岁的许如期哭肿了眼,只觉得此时自己一定很难看,又恨他忽然要离开临凌,并不想理他,伸手便关上了窗。
可他一直不走,一直在低声唤她。
“如期,你理理我好不好。”
“我马上要走了,你就看看我吧,我快撑不住了,要掉下来了啊。”
“小妮——”
许如期猛地推开窗,大声道:“不许叫我小妮。”
江崇峰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他对她粲然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
尖尖的,不大不小,让他笑起来时有些俏皮。
这张脸许如期从小看到大,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难得,但此时他要走了,她不知何时才能再看见了,就好像变得特别珍贵了。
江崇峰会去到没有她的北方,她被他留在了临凌,守着一颗歪脖子树,等着他从远方回来。
要等多久呢。
想到这儿,许如期的心缩了起来,她难过极了,一动也不动,呆坐在窗前望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弯弯的眼睛,看着他鼻尖上的汗珠。
奇怪了,她隔着一个院子,竟然将他看着这样清楚,那以后,每晚闭上眼,那张脸在脑海中清晰可见。
她最后当然还是起身了。
她打开了院门,让江崇峰进来了。
那时是下午,许应麟在书院,许家父母都在茶坊。
江崇峰进门后,反手将门掩上,伸手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许如期没有去接,于是江崇峰强行拉过她的手,把那样东西放她的手心中,又一根一根地合上了她的手指。
“拿着,今日你便十五岁了,我可没有忘记。”
少年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炽热。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时,恍惚之中,竟让她感受到了心脏怦然地跳动。
“等我回来。”江崇峰握着她的手,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回来后,我便上门求娶。”
许如期想拿乔的,但到底没让他等很久,她含泪应了。
“好,我等你。”
闹了一日的别扭,她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带着失望离开临凌,朝他点了头。
江崇峰又笑了。
他一贯笑得好看,像春风,像蝉鸣,像冬雪后窗台上薄薄一层的冰。
笑过后,远处传来了呼唤,江家已经将行李收拾好,即将踏上旅程了。
许如期没有送他,她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慢慢离开了这间小院。
江崇峰的身影在她眼里消失了一瞬。
下一瞬,他忽然又折返回来,跑着来到她身前,张开手,狠狠地将她抱在怀里。
世界仿佛停在了那一刻。
她的耳边只剩江崇峰的呼吸声,她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太阳香气。
闭上眼便能听见,能闻到,能看见。
阿娘说世上有那么多的好儿郎,让她多看看。
所以有哪个郎君会比江崇峰更好吗。
许如期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被子捂得她喘不过气来,蝉鸣声消失,夏阳也熄灭了。
她很久不曾这样难过了。
许如期把自己缩成一团,侧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试图以这个姿势睡着,忘掉所有的不快。
但她家位处虹桥桥头,正有一个热闹的夜市,百姓们闹哄哄地玩乐到子时方才散去,容不得心情低落的许如期早睡。
等到没了嘈杂的人声,许如期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直挺挺地想要睡过去。
没想到外头又传来了猪的哼哼。
夜市散了,住在城外的农户们趁着街上无人,赶猪进城,赶在早市前宰杀了。
好巧不巧,猪与猪倌们唯一的进城路线,也要经过许家旁边的虹桥。
深更半夜,百十头健壮的大猪嘴里没个消停,哼哼得没完没了,猪蹄们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轰隆隆走过虹桥时,一墙之隔的许如期仿佛被猪群碾了一遍。
今日进城的猪群又格外庞大,她被碾了整整一刻钟方才结束。
等猪与猪倌们都走远了,躺在床上的许如期已经全然失了睡意。
但明日恐怕佘婆子要上门,她总不能一脸菜色的见客,旁人会说爹娘把她教得没规矩了。
她瞪大了眼,喃喃自语道:“睡,快睡。”
四更时,许如期终于把自己哄得昏昏欲睡,虹桥下的凌河中又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十几艘漕船依次从桥下驶过,船工们极力压低了声,但号子声仍旧传到了许如期的耳朵里——
这是昨日进城的漕船开船往北边去了。
“哈哈。”
许如期被气笑了。
待到五更,城南寺的王头陀站在虹桥上敲铁片,高声道今日天晴时,许如期已经穿戴整齐,与东厢房中的刘廿七娘同时推开了门。
两人一惊,都没想到对方这时候就起来了。
刘廿七娘瞪大了眼道:“这小妮,听了要给她寻丈夫,欢喜坏了吗,觉都不睡啦?”
刘廿七娘年纪大了觉短,每日五更便起,要沿着凌河边溜达一圈,再吃上两个早市上卖的旋煎猪肉大胡饼方才满足。
进城这几日,她每日起床时许家其余几个都在睡,因丰盛茶坊打烊得晚,刘廿七娘忖度一番后,也没有让儿子儿媳早起伺候她,总归到了辰时她就回来,那会儿家中人也都起来了。
因此许如期不晓得祖母每日都起得这么早。
“祖母。”
许如期权当没听到刘廿七娘的话,讪讪对她笑了一笑,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夜未眠,本打算去凌河旁走一走,这事一个人做最好,若是要与祖母一块儿散步,那可就有些尴尬了。
正巧,刘廿七娘也更乐意一个人逛,她打心眼里嫌弃这个城里出生的傻孙女,压根懒得与她多说话。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片刻后,事情便有了转机。
一阵风刮过,正屋里那扇虚掩着、已经脱了轴的门,被风一吹,缓缓朝里倒去,哐当一声,便砸在了在堂屋打地铺的许应麟身上。
许应麟在梦中挨了他阿姐一击重拳,痛得他眼冒金星,滋儿哇乱叫。
他脸面被门压着,睁开眼后仍旧两眼一抹黑,身上沉重得很,像小时候,许如期与江崇峰联合起来作弄他,只露出口鼻,把他偷偷埋在了河边的沙子里。
这可不得了了,许应麟气得要命,一把推开身上压着的门,扯着嗓子大喊道:“阿姐何为无故打我!”
站在院中的许如期震惊不已。
“我何时打你了?”
“方才就打我了!”
“我明明没有,不过若是你想要挨揍,我现下便来了!”
大清早,姐弟俩便吵闹了起来,这下许荣昌与李静纨也睡不了了,唉声叹气地从里屋走出来。
刘廿七娘早在许家姐弟吵架时便翻着白眼出门遛弯去了。
李静纨看了一眼她生的两个孽障后,精神萎靡地往镜子前一坐,撑着下巴发呆。
许荣昌一脸困顿地把地上的碎木板捡到一旁,又抬头看了看叉腰站在院中的许如期的脸,伸腿便踢了儿子屁股一脚,没好气道:“得了吧,谁大早上没事做来打你,你瞧你阿姐眼圈黑的,去给她打份洗面水回来。”
许应麟此时也回过神来,晓得方才是被门砸了,挠了挠头,讪讪道:“行吧,阿爹给我钱。”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脚。
许荣昌瞪着眼骂他:“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昨儿昧下了多少铜板。”
许应麟脸一红,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紧钻进角房里寻了个面盆,捂着屁股溜出了门。
于是又留下了许如期单独与父母相处。
她望着屋里发呆的阿爹,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自昨晚晓得祖母请了媒婆为她相看后,许如期便在家人面前生出了这种不自在,像是一桩羞人的事被被人晓得了似得。
或者说,婚事本身就羞人,将要成婚的人,自然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许如期扭捏地转头,低声道:“阿爹,我想出门走走。”
“不行。”
许荣昌还未说话,坐在屋里的李静纨先出声拒绝了女儿。
“你瞧瞧你那副样子,昨夜定是没歇息好,我女儿花一般的模样,相看时只有你瞧不上对面,断没有哪个儿郎相不上你的,今日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家中歇一歇,好好养着,等着!”
李静纨叉着腰从屋里走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是。”
许如期欲言又止,泫然欲泣地乖顺回了屋。
李静纨站在正屋门口观察了一会儿,见许如期没有闹脾气的意思,放下心回屋洗漱。
过了一会儿,许应麟捧着面盆与荷叶包裹着的吃食回来,恭敬地用脚尖敲了敲西厢房的门,道:“阿姐开门,我。”
等许如期开了门,他携着一堆东西撞进来,放在了窗下的长条桌上。
他指着面盆道:“卖洗面水的小哥说里头特特煮了新开的茉莉,美容呢。”
又打开了荷叶,送到许如期面前:“今儿起得早,给你抢了一份桥头老李头焦酸馅。”
许如期没伸手接,狐疑道:“昨夜阿爹就给了一把铜板,你竟剩下这么多?”
许应麟嘿嘿一笑,凑上前悄声道:“昨夜运气好,一概吃食全是关扑得来,没费一枚铜子。”
许如期恍然,狡黠一笑道:“是了,你小子自来便运气好,那咱们偷偷吃,可别给阿爹晓得了。”
姐弟俩关上门,躲在西厢房里亲亲热热地分食了一份焦酸馅,好得像方才没吵架一样。
吃完早饭,许应麟唉声叹气地出门去书院,许如期被李静纨勒令待在家里不能出门一步,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左思右想也没事干,索性往床上一躺,迷糊了过去。
也没觉得过了多久,正睡得香呢,许如期忽然被耳边的声音吵醒了——
“快起来,佘婆子已经来了,她那有几个与你八字相合的儿郎,你阿爹与祖母与她谈了一会儿,钟意了一个今日便能相看的,约定傍晚在张家脚店见呢!”
傍晚便见面?
许如期瞬间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