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许如期与李大郎一前一后地走在园子巷中,不时有嬉笑着小夫妻携手从他们当中穿过,也能撞见一家三口,父母带着刚能走路的孩子看灯。
园子巷道路两边几乎都是食肆酒店,到了晚上,一齐把门口五颜六色的灯箱、栀子灯点上,端的是流光溢彩,引得周围的百姓都爱来逛。
小贩们也瞧准了商机,见缝插针地在食肆之间卖些实惠的零嘴小吃,勾得路过的孩子走不动道。
许如期跟着李大郎从脚店出来后,便一直沉默着,偶尔应答一两句。
并不是李大郎如何,相反,这个高大的郎君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粗犷,反而十分仔细体贴,一直认真地走在许如期半步前,为她挡着路上乱跑的孩子,微醺的中年男子,莫要教他们冲撞了她。
是许如期不知该如何与成年男子相处,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客客气气地、彬彬有礼地回复李大郎的小心些、那儿有块石头。
两人这般走了一会儿,许如期双手越握越近,尴尬了起来。
总归答应家人要相看了,她不愿显得失礼,也想主动与李大郎说说话,但要聊些什么才好呢?
李大郎心细,似乎品出了许如期的紧张,略微放慢了脚步,堪堪与她隔了一臂的距离,柔声寻了个话题道:“小娘子家中长辈十分慈爱。”
提到爹娘慈爱,这一点她倒是有许多话说。
许如期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了笑意,轻声道:“是呢,我阿爹阿娘从未逼迫我做过什么,小时候还学女红,长大后阿娘瞧我不喜欢,也不强压着我织布绣花。”
“哦?乡下不做女红的女子倒是不多见,村里的小娘子们一日到头都在织布。”
李大郎面色不改,仿佛拉家常一般,侧过脸来看她,带着笑说道。
可这话听在许如期耳朵里,又多了一种味道——
他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暗指责自己不善女红,不如村里的小娘子吗?可李大郎脸上一直带着笑,语气也温和呀。
许如期暗自忖度了一会儿,疑心是自己心思太重,将人想的太坏了,也许是因为世间男子说话本就轻率,不如女子这般慎重而已。
只是,她心里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闷,只得讪笑一声,将视线从李大郎身上移向两旁的小贩。
许如期打量着两边小贩,小贩们与路过的行人们也在偷偷打量着她。
这条巷子热闹极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吆喝声、笑闹声此起彼伏,两人要是一前一后地走在一块儿,却沉着脸不说话,也太奇怪了些。
许如期被周围的视线看得不自在,可李大郎发言的回合已经结束了,若是要礼貌一些,这一回应该轮到她发起另一个话题了。
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许如期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一个不起眼的糖画摊。
兴许是位置不好,这糖画摊周围没有什么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小贩正伸着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她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快走了几步,站在摊前,回头对李大郎道:“李郎君可能为我扑个小兔。”
本朝关扑盛行,出来做小生意就没有不能关扑的。
糖画摊前头摆着一个木头转盘,上头画着许多逗趣的小兽,有大有小,客人付三文可转动一回,中了哪个,小贩便画哪个。
若是想要小贩画指定的小兽,又转不到,也可付钱直接买,只是价格高一些。
李大郎慢慢走到糖画摊面前,低头研究了一会儿,转头正色对许如期道:“我瞧这转盘上有些不妥,小娘子若是想要小兔,在下直接付钱便是。”
许如期闻言一愣,连忙摆手道:“并不是要郎君付钱的意思。”
她脸上着火一样地烧了起来。
虽说一只糖小兔不过五文钱,但终归是第一回见面的郎君,怎好扯到钱的事,是她思虑不周了。
许如期只是看到那个糖画摊,想起了从前与江崇峰一块儿来园子巷时的情景,以为能拿来当做谈资,一时忘了往深处想。
她与江崇峰那时年少,囊中十分羞涩,两人一齐花上三文钱,在糖画摊上扑中一只小兔,就能高兴一晚上。
先要举着半透明的小兔在街上转悠,让各色的灯光照在上头,一会儿照成绯红色,一会儿照成浅绿色,三文钱的糖果显得如琉璃般剔透。
待到吵吵闹闹地玩了一会儿,看腻了后,再头靠头凑在一起,把糖兔掰成几块,你一块儿我一块儿地分食了。
碰了糖兔,两人指腹上也沾上了糖,变得黏黏糊糊的,这时江崇峰总要作怪吓唬许如期,假装要伸手去摸她的衣衫。
许如期自然不许,反过来去扯他的衣角,两人你来我往,没几个回合就要闹起来,你追我赶,从园子巷一路大笑着跑回家。
她没有坏心思,只是方才一瞬间,忽然想到,若是与谁有缘,也要跟他一块儿分一只糖兔才好。
这李大郎心细如发,可瞧见许如期窘迫,却仍旧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并不曾出言为她解困,两人站在摊前,叫画糖画的小贩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两位客人,若是不买,劳烦让一让,莫要拦着小的做生意呀。”
小贩一脸堆笑,朝着面前二人点头道。
好险这时天黑了,周围又点着五颜六色的灯,这才没让人瞧见许如期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明明方才在脚店中,李大郎看着挺大方,怎么出了门却这般不好相与?是她错做了什么吗?
许如期难堪得不行,连忙捂着脸,一叠声地应了,想退到一旁不挡着小贩做生意。
她正要手忙脚乱要退,一个少年忽然从暗处钻了出来。
这少年不甚礼貌地挤进了许如期与李大郎的中间,拿出一把铜钱拍在糖画摊上,高声道:“我来扑个兔儿,赠给这位小娘子。”
小贩看向许如期的眼光霎时便热络了起来,应和道:“您请!若是不曾扑着兔儿,为小娘子扑只小狗儿也成啊!”
“放心,她要甚我都能给她扑着!”少年骄傲道。
他说完,扬了扬下巴,神情戏谑地回头拍了拍许如期的胳膊,挑眉道:“小娘子可还有旁的想要的?”
许如期的委屈瞬间一扫而空,她又惊又喜,睁大了眼望着这俊秀少年。
她在心中发誓——
起码一个月,都对许应麟和颜悦色,不与他吵架了!
许应麟是极善于关扑的。
他几次下手,百发百中,扑得糖画小贩一脸灰败。不仅为许如期扑到了小兔小鸟,给自己扑了只小狗,顺带还给李大郎扑了只猪,十分大方地递到他手中。
他假装未曾看到李大郎面上狐疑的表情,开朗笑道:“郎君好,我是她亲弟弟,与伙伴约好了来园子巷玩呢,正巧撞见了阿姐与你。”
李大郎听闻是许如期的弟弟,表情柔和了许多,笑眯眯地接下了许应麟递过来的糖猪,咔嚓咬下了一口,赞道:“我从前不曾吃过这些小吃,还疑心不过是糖罢了,为何有人多花钱去买,原来味道也不错。”
许应麟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他现下虽然消瘦,但已经开始长高,特特往他阿姐身前一站,高出许如期半个头,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行嘞,您是看着我扑的,这只糖猪扑到手可不简单,便收您五文钱,如何?”
许应麟咧嘴一笑,白晃晃的牙比李大郎也不遑多让,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不像他的牙一样洁白。
李大郎举着咬了一口的糖猪,今晚头一次笑不出来了。
今夜的最后,许家四口是一块儿离开的张家脚店。
与李大郎一家分别时,许家父母还带着笑,走了几步,听儿子说了几句话后,脸上便不太好看了。
“这事怎么,唉。”
“算了,相看罢了,又不是许给他们家了。”
许荣昌唉声叹气地与李静纨走在后头,许如期却面带微笑,在前面牵着骡子——骡子上坐着趾高气昂的许应鳞。
许应麟打出生起,就没享受过他阿姐为他牵骡子的待遇,在骡背上兴奋地抓耳挠腮,翻来覆去地讲他方才是如何解救阿姐的。
“我下了学,从祖母嘴中探出了你们约在那儿,便早早过来埋伏着。”淘小子手舞足蹈地说着,还不时回头看他爹娘可在认真听,“阿姐与那大黑个一起走出来我就看到了,第一眼,我就觉得那是个装模作样的混账东西。”
许荣昌与李家阿爹相谈甚欢,不乐意听许应麟的话,瞪他道:“你又知道了,在背后这样议论旁人,兴许只是误会呢?”
“嘿。”许应麟更不乐意听他阿爹说这些,他从姐姐手中拿过缰绳,掉转骡头骑到了爹娘身边,“您这话说的,您可没瞧见,那傻大个都要把我阿姐弄哭了,他还笑呢,若不是我挺身而出,您就看吧,晚上阿姐回家准要大哭一场,您去哄?”
这时快到三更了,凌河边吹来的风凉飕飕的,吹得许荣昌的酒醒了一半,他呃了一声,快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对许如期说道:“小妮,那李大郎,当真不好?”
许如期此时心情不错,笑盈盈地对阿爹道:“我说不准他人好不好,反正待我不太好。”
“唉。”许荣昌挠了挠头,心中有些遗憾,口里仍旧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哪儿弄错了。”
许应麟恨不得站在骡子背上去摇晃他阿爹的肩膀,正要大声反驳,不防一旁一声不吭的李静纨冷冷开口道:“没有弄错,这便是你阿娘想要为如期寻的好夫婿。”
她出门时左眼皮跳,预兆本就不好,用饭时冷眼旁观,见那李家阿爹待许荣昌是很客气,可对身边的浑家却不太好,倒酒夹菜均理直气壮地要浑家伺候,当时心中就犯嘀咕。
没想到刚出脚店就听到儿子告状,正松了一口气,想着相看时察觉出了不好,总比成亲了才晓得要好,又听得喝得醉醺醺的丈夫一路为那李家人开脱。
李静纨瞬间就恼了。
好啊,这就是你许荣昌想过的日子是吧,就想要在家中当大爷被伺候,你那阿娘也是,不仅对我不满,还想要我女儿也过得不好。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园子巷,走到了凌河边一条安静地街道上,夜深人静,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唯有李静纨的声音幽幽地回荡着。
许荣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骇得毛骨悚然,剩下的那半酒也醒了。
心念电转间,他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跺脚道:“哎哟,我真是眼瞎!娘子都看明白了,我还没看懂!”
李静纨冰冰冷冷地哼笑一声,乜了他一眼,并未搭腔。
许荣昌小心翼翼地要碰一碰妻子的胳膊,也被她用力甩开了。
许荣昌急得擦了一把脑门,要唤儿女们过来劝,一抬头,前头的许应麟正跳下了骡子,扶着他阿姐上去,待许如期坐稳了,他牵着骡子头也不回地撒腿跑了。
臭小子真不仗义!小妮也被带坏了!
许荣昌眼看着儿女有说有笑、嘻嘻哈哈地跑远了,在心中狠骂了两句。
许家姐弟把爹娘甩下,一溜烟地回到了桥南巷,把骡子赶进院子里栓好,正打算各自去歇息呢,东厢房的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刘廿七娘竟然还不曾睡下,摸黑站在屋里,看着姐弟俩道:“如何?”
“那人不成,还未相中便欺负我阿姐,我不答应。”
许应麟抢先答道。
“祖母,李郎君人挺好的,就是与我有些合不来。”
许如期悄悄地在后头拉了拉阿弟的衣服,补充道。
刘廿七娘瞪着他们,许久不曾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哼了一声,沉声道:“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转身,只听呯得一声,东厢房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许如期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心中莫名的快活倏地消散了,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阿姐。”许应麟回头,担忧地看着她,“你别把祖母的话放在心上,其实你是根本不愿去相看的,你心里还想着小峰哥,对吗?”
“你想去糖画摊关扑小兔,是因为小峰哥最会关扑了。”
“我的关扑也是跟他学的,他教了我们俩,只有我学会了——”
许如期听不下去了,她打断了他:“别说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我要听阿爹阿娘的话,不能再任性了。”
“小峰哥走之前,叮嘱过我好多回,若是你想要糖兔,让我一定要为你扑到,反正我是跟他学的,就当是他为你扑的,我早就想帮你扑小兔了,只是他走后,你再也不去买糖画了。”
许应鳞也倔,仍旧把心里的话说完了。
“他不在,我一个人去作甚。”
忍了一整晚的眼泪,最后还是滴落了下来。
许如期懊恼地低下头,不愿让阿弟瞧见,又恨自己表现的软弱,喃喃道:“我总不能一直等着他啊,我是爹娘的女儿,怎好一直教他们担心,再说了,难道除了他,我就再碰不到好人,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她不再管身后许应鳞说些什么,走进屋,把他跟口中的小峰哥一起关在了门外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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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