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凌府中。
家住桥南巷的许应麟,今日本该在书院中念些佶屈聱牙的典故,但下午时,他忽然从狐朋狗友那儿得了一个坏消息,慌得只与夫子招呼了一声,便急忙往家赶。
走过三条街,翻过一座桥,许应麟甩开了腿,一刻钟便回到了人声鼎沸的桥南巷。
他回来的时候也巧,正赶上桥头玩杂耍的瘸子张单手连翻十几个跟斗,得了轰然的叫好,一条街的眼睛都盯在虹桥那头,没人发觉另一头来了个鬼鬼祟祟的小子。
许应麟连忙抓紧时机,猫着腰绕到屋后,踩着河边一颗歪脖子树翻回了家。
因着急,他落地时不稳当,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滚才站起来。
要说这动静也够大了,可许应麟抬头时,瞧见他姐姐许如期仍怔忪地坐在西厢房窗前,没看见院子里多出来个大活人似的,托着下巴出神呢。
许应麟暗叹一声,伸头看了看东厢房,只见那屋子窗门紧闭,又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炸雷般的鼾声,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许如期身前。
“阿姐。”许应麟伸手在他姐姐面前晃了晃。
许如期此刻才瞧见他,惊得一哆嗦,哎哟一声捂住了嘴,从牙缝里嘶嘶作响道:“你怎么回来了,叫阿爹知道了要揍你!”
“怕甚,我长了腿会跑呢。”许应麟扯了扯嘴角。
见弟弟不听话,许如期慌张地伸头看了一眼东厢房,急道:“你晓得这几日到不比从前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弟弟打断了。
“阿姐,你要是不想嫁,就不要嫁,谁来说都不必听。”
才四月的天,许应麟跑得额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气都未喘匀,伏在窗前对许如期气若游丝地说道。
此时刚到下午,前头许家开的茶坊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后院里却静悄悄的,只有对面东厢房里不时传来鼾声,五雷轰顶似的,夹杂着弟弟的轻言细语,震得许如期心头发慌。
她没有立即回答许应麟的话,先拿手巾擦了他额上的汗,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幽幽叹息道:“这事儿啊,如今恐怕由不得我了。”
许应麟闻言急了,门也不走,翻窗钻进了屋内,扯着姐姐衣袖道:“家里又不是那样穷,去年阿爹已是放了话,若是阿姐不想嫁,在家留多久都成,官府要课税便课,左右不能勉强了你。”
“这话说的,到底是一年两贯钱呢,家里买这间铺子欠下的债还未还清,你要读书,老家也要钱。”许如期勉强笑道。
听了姐姐的话,许应麟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许如期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钱,但他心里清楚的很,这根本不是钱的事!
许家在桥南巷口开有一间丰盛茶坊,在虹桥附近颇有名气。
丰盛茶坊一年开张三百四十日,刨除杂费课税,至少能盈余六十贯,再减去许应麟上学、还账、给老家送钱,还能攒下一些。
去年岁末,爹娘锁上门,躲在屋里数钱,被猫在窗外的许应麟听得一清二楚,他后来失手被抓,在院中被阿爹抽得如陀螺般旋转,更是记得刻骨铭心——明明家里再养一个未嫁女儿都养的,哪儿就到了催着姐姐出嫁的程度了。
“都怪那——”
后头的话饶是许应麟胆大包天也不敢说了,俊秀白皙的脸皱成一团,愤恨地回头瞪了一眼东厢房。
见状,许如期连忙打了弟弟一下——许应麟痛得瞬间变了脸——又把窗关上,扯着许应麟的耳朵缩到屋里道:“你这小子,若是被瞧见、听见了,我们俩倒是无妨,阿娘可是要受气了!”
她话音未落,东厢房内倏然传来一声呼唤:“那小妮,快些来!”
许家姐弟皆是一震,许如期一边大声应了,一边打开窗户看向东厢房,见东厢房窗门还关着,连连使眼色让弟弟赶紧走。
两人于是猫走猫道,鼠走鼠道。
许如期磨磨蹭蹭地走到东厢房门前,抬眼见许应麟的身影已经从墙上消失,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站在门前道:“祖母唤儿何事?”
“进来给我松松背,这床也太暄乎了,睡得我背也疼腰也疼,多厚的褥子,不知塞了多少絮,你娘真不会过日子。”
门里传来了许家祖母粗哑的声音,听得许如期眉头一皱。
要是东厢房住的还是许应麟,褥子薄得恐怕翻个身床都能响三响,明明是阿娘一片孝心,怕祖母睡得不好,特特拿了家中最厚实的新褥子出来铺上,祖母竟然责怪上了阿娘。
思及至此,许如期推门而入,甜笑着对穿着一身蓝布衣衫,躺在床上翘着脚摇晃的刘廿七娘道:“如期来为祖母松一松。”
刘廿七娘今年六十了,在庄户人家里算得上高寿,她身高体胖,脸颊多肉,平躺时面庞能流淌到枕头上,分明眼大鼻也高,偏生长了两片薄唇,恐怕因为这个,嘴里头蹦出的话也像刀子。
见孙女进屋,刘廿七娘乜她一眼,从鼻孔吹了点气出来表示应了,慢慢在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
许如期慢吞吞走上前去,伸手捏住了刘廿七娘的肩膀,微微一用力。
“呜哇哇——”刘廿七娘口鼻闷在枕头里,身子猛地绷紧,爆喝一声,“停!”
许如期赶紧松开手,帮着祖母仰躺回来,看着一脸不悦的刘廿七娘,她眨巴着眼,细声细气问道:“可是如期按得不好。”
“一个女子,也不知吃了多少饭食才生出这么大力气。”刘廿七娘失了让孙女给她松背的兴致,索然无味地坐起身,冲着许如期抬了抬下巴,“帮我梳头,我要出门一趟。”
“嗳——”
刘廿七娘几日前刚从乡下进城,出去能有什么事。
应声时干脆,这会儿许如期心中却烦闷起来,梳头时心不在焉地扯掉了祖母几缕头发,结结实实挨了几句骂,又恭敬地为她穿衣,待到收拾妥当后,许如期将刘廿七娘送到门口,正要目视她远去,不防她又折返了回来。
“等我回来,你把今日做的针线拿给我瞧瞧。”
刘廿七娘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许如期。
许如期今日发了一整日的呆,半点针线没做,从哪儿拿给刘廿七娘看,她心里头万马奔腾,面上丝毫不显,仍是甜甜应了。
于是刘廿七娘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转身走了,全然不知门关后许如期也兵荒马乱地出了门,沿着屋子绕了一圈,钻进了前头自家茶坊中。
今日有漕船进城,丰盛茶坊里的十张桌子都坐满了歇息的船工,各个生得黑面庞,扎得白头巾,把袖口裤腿高高卷起,凑近了便是一股子酸味,手上的茶再香也盖不住。
许如期进来时,她爹许荣昌正站在柜后低头打算盘,而船工们也都没看外头,正聚精会神地捧着茶杯听书。
她不敢打搅,鸟悄儿地沿边溜进了里头灶房,喊了她娘一声。
灶房里靠墙砌了三个灶,此时都烧着,备着煮茶、下鹌鹑馉饳儿,四月的天,里头也热得人一脑门子汗。
正埋头煮茶的李静纨用手巾擦了一把脸,转头看向许如期,疑惑道:“何事?”
许如期抢过李静纨手中的家伙什,一边搅动,一边凑到她阿娘耳边轻声道:“祖母出门了,出门前说回来要瞧我做的针线呢。”
“你又没做?又要娘帮你?”李静纨毫不意外,嗤笑道。
“您知道我不耐烦做那些。”许如期捏着嗓子,拉长了音说道。
她说罢,仍觉得不够,握着茶壶,扭身对李静纨晃了晃肩膀,嗔道:“阿娘,阿娘待我最好了。”
许如期是李静纨头生的女儿,生下她后,她足足有五年不再有孕,这五年家中只有女儿一个独苗苗,自然是疼爱得紧,舍不得她受苦的。
“也罢,娘不拘着你做些你不爱做的。”
李静纨耐不过她,叹了口气,捏了女儿脸蛋一把,又将围腰解下,顺手套在她身上,正要抬腿走,忽然一怔,狐疑回头道:“不对,你祖母进城后,下午自来要歇觉的,今日为何忽然独自外出了?她也没让你陪着?”
许如期也是不解,摇头道:“不知,祖母只说要出门。”
这话说完,她手中茶壶里啪地一声,炸出老大一个泡,茶水四溅开,差点烫着了许如期的手。
“哎哟!仔细看着!”李静纨皱眉瞪了一眼女儿,张嘴呵斥道。
即便许如期立即反应了过来,将茶壶从灶上拿开,里头的茶仍是煮得过了头,她低头闻了闻,对阿娘讪讪一笑,泼了茶水,另抓了茶粉,从头煮来。
真是奇怪。
许如期自小便懂事,日日在灶房中帮忙,不知煮了多少次茶,闭着眼睛也不该出错,不知为何今日却搞砸了。
想到这儿,李静纨眼皮一抽,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你近日可要注意些。”
说来近日的变故,无非就是刚刚进城的刘廿七娘,但那可是许如期的祖母,一个孝字在那儿,如何能有忤逆的心思。
李静纨心头百转千回,嘴上只叮嘱了女儿一句,便匆匆离开茶坊,回家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丰盛茶坊位置好,两面临街,正在虹桥下,打桥上下来第一间便是,店里价格实惠,掌柜的人也厚道,因此客人走了又来,每日都到半夜方才关门,清晨又接着营业。
这样的茶坊,只靠许家四口人连轴转,全累死也撑不住,许如期忙到傍晚,将门口写着丰盛茶坊四个大字的灯箱点亮后,终于等来了两个帮工——陈阿大和曹婆婆——接手灶房的活计。
她擦了擦手,隔着几张桌子给许荣昌使了个眼色,便先回了后头。
一进院子,许如期便看到了许应麟。
他正皱着眉头,背着手,一圈一圈地绕着院中的茶碾子走,像个拉磨的活驴。
正屋三间房关着门,早先就回来了的李静纨不见踪影,下午就出了门的刘廿七娘也无声无息的,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阿娘呢?祖母呢?”许如期站着未动,不解地朝活驴阿弟发问道。
许应麟闻声抬头,眉头瞬间解开,冲着许如期招手。
待阿姐走近了,许应麟凑到她耳旁,低声道:“阿娘与祖母吵架了,我听到她们说什么媒人,什么男子,阿姐,大事不妙,恐怕是因为你,我下午便是听巷尾阿聪说,瞧见我祖母去媒肆了,才急忙忙赶回来的。”
许应麟一边说话,天一边黑了下来。
许如期愣愣地看着弟弟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不待她深想,正屋里传来了女子呜咽声。
“阿娘,如期是我生下来的肉,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在拿刀子割我的心。”
是李静纨在哭。
“你少在你娘面前做作,有甚好哭的,小妮是我孙女,我还能害了她不成,今日我可是仔细与那佘婆子说了,她应了我,只选那家中有田地的承嗣长子,小妮嫁过去还能少了吃穿?”
刘廿七娘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
站在院中的许家姐弟大气不敢出,先听得屋里椅子嘎吱一响,又听得啪地一声。
“阿娘挨揍了!”
许如期慌得发抖,一把将弟弟推向大门口,自己抬脚便冲向正屋,撞破了木门,扑通跪在刘廿七娘面前大喊:“祖母莫要打我娘!”
不待正屋里二人开口说话,飞奔跑去前头茶坊搬救兵的许应麟放开许荣昌的手,蒙头从院子外头冲进了正屋里,咚得一声跪在他姐姐身旁跟着喊道:“祖母莫要打我娘!”
一头雾水被拽回了家的许荣昌闻言脸色大变,快步跟在儿子后头,一叠声地高喊道:“阿娘!阿娘!莫要与静纨一般计较啊!”
说罢,他索性也在刘廿七娘身前跪下,膝行上前抱住她的腿,颤声道:“静纨为许家生了两个孩儿,都聪慧懂事,娘啊,使不得啊。”
天已经黑了,正屋又没点灯,几个姓许的急匆匆地进屋跪了一地,压根没看清里头的情形。
刘廿七娘与儿媳妇对坐着,中间隔了一张八仙桌,她没碰到李静纨一根头发丝,方才不过是拍了一下桌子,这几个姓许的便如临大敌,急吼吼地冲进来护驾。
这可把老太太气了个仰倒,跳起来指着许荣昌叽里咕噜骂了一串,全是村野粗话,把一旁城里长大的两个孙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骂完仍然不解气,又锤了儿子好几下,才骂骂咧咧地回了东厢房,把门重重一关。
院里又是一声巨响。
正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李静纨尴尬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望着几个许东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良久长叹了一声,起身点去点亮了油灯。
她把丈夫从地上拉了起来,低声解释道:“阿娘下午去找了佘婆子,要为如期寻一门亲事,我一时没想明白,与她争了几句。”
许荣昌木着一张脸,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女儿,叹道:“我早劝过,前两年便该为小妮相看起来了,你无非就是担心阿娘做主为小妮寻的丈夫不好,要是我们早做了打算,又怎会如此呢?”
“可阿姐不想嫁。”
许应麟握紧了拳,瞪了他阿爹一眼。
许荣昌抬手打在儿子脑门上,怒斥道:“臭小子懂个甚!”
“阿姐。”许应麟没有退缩,捂着脑袋,侧脸看向许如期,“你自己说,你想不想嫁?”
许如期一张脸煞白,仓皇地跪坐在地上。
她眼前几张面孔都关切地看着她,李静纨眼中含泪,许荣昌眉头紧皱,许应麟咬紧了牙。
此情此景,她明明应当懂事一些,为家里人分忧,不要教他们这般烦恼才对。
可。
许如期嘴张了又合,仍旧不能痛快地说出正确的那个字。她与母亲相似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也蓄起了一汪泪。
许荣昌见女儿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烦闷,哎呦一声,把身子靠在了椅子上。
他伸手捂住了脸,喃喃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想着——”
许荣昌没有把话说完,但屋里其他两个人已经明了了他的意思。
其实他们都在装傻罢了,许如期为何到今日还拖着未嫁人,许家人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他们都不敢再问一问——
如期啊,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可他自你十五岁生辰那日离开后,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往许家寄过一封信,带过一句话。
他应当是把你忘了,你又何苦这般痴心等候啊?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作者本人没啥文化,看了一些工具书,但文里好多古代风俗社会关系都是编的,纯纯架空。
六七月份还生了一场病,搁置了很久,九月底慢慢找回了状态,存稿目前八万,能保证更新,但不敢看评论QAQ
读者朋友们看到觉得不好的地方,嘴上骂我几句就好,拜托拜托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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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