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6章 厌朱墙

小泱愕然抬首，屋外白亮的日光倏然喷洒进来，刺得她忙掩住双眸。

依稀从指缝中瞧见有人逆着光朝她狂奔而来，衣袍盈风鼓荡的闷响随着重物落地之声停了下来，她艰难地抬眸望去，便见身侧的登徒子已然被掀翻在地，四仰八叉的，十分狼狈。

旦要昂首去看清来者是谁，却已被那人一把抱进了怀中。

他身上温热清香的气息扑鼻而来，有力的双臂将她紧紧箍着，那止不住的微颤与剧烈的心跳便也紧紧地包裹着她，如枞金伐鼓般，震得她头疼欲裂。

小泱只当是那登徒子给她下的药后劲发作了，身前的人却颤颤巍巍地将她松了开来，望着手心沾满的血渍，面色愈发苍白。

那触目惊心的血倒没什么，他的脸倏然映入她的眼帘，却叫她的心口阵阵刺痛起来。

她不由得一把攥住了他的袍袖，怔怔道：“公子？”

方才她命悬一线，还未曾看他逃脱火海便已彻底断了气，如今见了他，心中登时聚起千言万语，她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却又被猛地咽了回去。

眼前之人眉目柔和，碧落色的深衣衬得他面如冠玉，十分温和。然琞国君主平日所着大多为袀玄，这样不大威严的颜色，一向是不许穿的。

此时的他，想必还只是三公子，她腹中那一箩筐的话，他到底是一句也答不上来的。

回过神时，那人的眸中已悄然浮起愁绪，他抬手抚了抚她红肿的右颊，轻声叹道，“小泱，别怕。”

言罢他便起了身，竟朝门外厉声吩咐道：“燕林！速将这畜牲拖回刑堂，严刑拷问！”

小泱一惊。纵使相识五载，她也从未见过蔺朝澜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在那群金尊玉贵的王室公子之中，他素来是最为谦和有礼、温良自持的，遑论似方才那般怒气冲冲地贬损旁人为“畜牲”，平日里是连高声言语都不曾有的。

琞国的平头百姓多盛赞他：“恺悌君子，莫不令仪”，便是因了他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从不失态于人前。

而这样一个和善寡言的人，这样一个从容不迫的人，怒不可遏是为她，潸然泪下是为她，连不顾性命扑火相救，亦是为她。

小泱蓦地一叹，忙将他叫住，“这贼人并未得逞，公子行动有诸多不便，还是莫要大动干戈为好。”

她并非对这贼人心软，只是听他方才所言，此番竟是她纪府里出了家贼。纪府仆从众多，各侍其主，若那贼人的哥哥还不是始作俑者，难免牵出些不可外扬的内宅家丑来。不如她自己查出人来，或悄悄处置了，或留心提防，总不必叫王室中人掺和进来，闹得越发不可收拾。

蔺朝澜转过身来，长眉深蹙，语气十分不悦，“此人行为不端，甚至敢出手伤你，怎可饶他？”

他不知该如何压制心中怒火，亦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便只默然向前将她拦腰抱起，又继续吩咐门前的燕林道：“此人必有同伙，他吐露一个，便给我抓来一个！”

燕林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般狠厉的样子，不由得愣了片刻才应声：“是，公子。”

突如其来的腾空之感叫小泱的头脑愈发昏胀，她强忍着不适，劝道：“公子，他既未得手，又为我所重伤，此后断不能再行床笫之事。公子若愿信我，还是将此人送去陆氏医馆吧。”

小泱蜷在他怀中，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面色亦是十分冰冷，忽而有些不安。

今日之事她浑然没有半分记忆，便表明依照原本的走向，她是仍在昏迷的时候被蔺朝澜救下。可当时她醒来之后也并未有人告知她曾被掳走之事，瞒得这样好，实在奇怪。

默了片刻，见他仍未应声，小泱正色道：“公子还未立府，王上又最不喜公子与世家来往过密，若被有心之人发觉，上书弹劾，惹恼了王上，岂非得不偿失？”

她与蔺朝澜既为多年挚友，十分清楚他因由朋党众多的太后抚养长大，一向为琞王所忌惮，非但得不到重用，且是兄弟姐妹之中最晚立府的。

既不能立府，也就收揽不了门客，凡事只能倚仗太后母族，处处掣肘，鲜能成事。

因了这多年的不公与猜忌，在他心中，权势早已比任何事、任何人都更为重要。

这样的人，又岂会容许立府之事有失？

蔺朝澜一怔，心口似被巨石堵住。

原来，她亦当他是那等唯利是图的人啊。

一丝委屈涌上他的心头，混杂着屋中湿潮的味道，闷得他说不出话来。

她如今，倒比他还瞻前顾后了。

然说到底，还是他无用，身不由己，确实不值得她信任。

须臾，他淡淡笑道：“你说得是。燕林，便听纪二姑娘的吧。”

燕林颔了颔首，正要俯身拿人，却见床底有一大卷竹简，不似是此处该有的东西。他将竹简捡起，轻轻掸了掸锦袋上的尘土，起身道，“这可是姑娘的东西？”

小泱回眸看来，下意识便要摇头否认，脑中却又忽而想起那女刺客所言，于是转而颔了颔首，伸手接过，将其藏进了袖中。

燕林没有多问，将地上的人抗上肩头，便先行打马离去了。

屋中骤然恢复了一片寂静，小泱正欲开口，便见蔺朝澜眼睫轻颤两下，忽而走得极快。

外头的天已然阴了下来，许多蜻蜓盘旋在四周，扰得人愈发烦闷。蔺朝澜将小泱轻轻扶进了小轺，便敛眸在一旁坐下，什么也不再说。

可他一言不发，一侧的少女却也不似以往话多，只是懒懒地倚在小窗边，像睡着了一般。

蔺朝澜忍不住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便见她捏着一片不知何时飘进来的枫叶，双眸紧盯着那抹红，似是失了神，眉头却不自觉地轻蹙着。

她的心里像是忽而藏了许多无法纾解的愁事，可他却一点也猜不透，什么也帮不上她。

“上将军只怕一时还回不来。”

他望着她单薄的侧影，忽而想起她先前嘱托他打听纪将军何时回琞都一事，便温声道，“邺国与雍国之战已是势在必行，可如今邺国迟迟不攻，反来犯我亓州边境，烧杀劫掠，无所不为。今晨上将军求援主战的奏章与邺国国君的密函一同快马送到，王上看完十分不悦，却并未有所定夺，只将满殿朝臣尽数轰了出去。”

话音落下，小泱才回过身来，问：“邺国国君可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蔺朝澜叹道：“他们知琞国与雍国素来交好，便以战事胁迫，说若有琞国公子随军相助，自是不会再进犯亓州。”

小泱冷笑一声，“好一个匪国！”

邺国素来横行霸道，前世硬将公子鹤知给招了去，生生将其变成了一头狠毒的禽兽，听说他回琞之后杀了不少蔺氏族人，茹毛饮血，骇人听闻。

她将红枫撕碎，严色道：“只怕王上不愿开战，如今不论是谁被选作质子，公子往后都要万分小心此人。”

*

“奴今日在章台宫外轮值，正巧听见师父与太医令低声言语，谁知竟是在说王上早朝间一怒伤身，龙体欠安，师父交代太医令万不可与旁人吐露半个字，以免外祸未平，内乱又起。”

听见闷雷乍响，年纪尚轻的寺人唐焕骇了一跳，却不敢过多耽误，连忙重重磕了个头，接着道：“奴斗胆猜测，王上怕是主和，这两日便要选出质子送往邺宫了，还请……还请王后早作准备啊！”

郑王后只是挑眉扫了一眼伏跪在地的寺人，便认出他的确是中常侍陈平常带在身侧的小徒弟。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小裲裆，温柔笑道：“你倒是比你那师父要聪明几分，今日你既是来好意提醒，便不必跪着了，起来回予的话吧。”

唐焕敛下眸中的喜色，忙连声道谢，“多谢王后！多谢王后！”

看来，他并没有失策，王后如此说，定是有意将他收入麾下。

眼下王上凭着一副残躯，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几日，跟着那愚忠的陈平必是前程堪忧。恰好趁今日王上染病，他向王后投了诚，日后潜心助公子桓登基，届时，他便是新君跟前的功臣，岂愁无权可掌？

如此想着，他眉宇间便添了几分得意之色，连往日清瘦而佝偻的脊背都挺直了些。

“王后受宠多年，七公子又最得王上喜爱，如今王上圣体有失，这质子人选，还不是王后您说了算？”

郑王后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观音相，听了这话，笑意盈盈地端了一盏茶，缓缓起身递到唐焕手中，温声与他说话，“你帮了予这么大的忙，要什么赏便尽管说来，予没有不应的。”

唐焕一惊，好生接了茶盏，而后一骨碌地跪了下来，恳切非常，“奴无甚所求，只盼着日后能为王后和七公子效犬马之劳，望娘娘成全！”

郑王后颔了颔首，“忠仆难得，予定不会苛待了你。”

“秀儿，”她转而吩咐一旁的宫婢，“好生送唐内官回去，记得隐蔽些，莫叫旁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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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琞都篇：淮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