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7章 笑断情

老旧的寝殿在霜序末的阴雨天中变得愈发昏暗，连檐下偷懒赌叶子牌的两个寺人都掌了灯在一旁，殿内却是不见一丝火星，阴晦死寂得不似活人的住所。

杂乱的雨丝忽而从残破的窗棂飘了进来，很快便打湿了窗边小案前白袍青年执棋的手。

他似乎并不抗拒这凉意，修长而煞白的右手又朝外缓缓伸出一节，享受着细雨从指尖淌过带来的酥麻感觉。

察觉到门外的嬉闹戛然而止，他好看的唇角倏地弯起一个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了。”

芳慧收起伞，却并不愿踏入殿内，只在门外淡漠地催促了一句：“王后请公子去长乐宫一趟，趁着七公子用完午膳的空当，还请公子快些，莫要误了事。”

言罢，她又翻了个白眼，朝唯唯诺诺站在一旁的两个寺人骂道：“整日偷奸耍滑的东西！在这愣着做什么？公子本就瞧不见，你们还不快去搀他！”

那两个寺人面红耳赤，忙将藏在手心的叶子牌扔到墙边，连连应道：“是，是，奴这便去。”

他们刚来猗兰殿不久，只听人说此处的活少，又无人涉足，不必事事周全，轻快得很，自以为得了个极好的去处。孰料这才懒散了几日，便被王后的人抓个正着，怕是难逃一顿责罚。

二人心中一顿腹诽，然一推开那门，便见那青年已赫然立于门后，白纱覆眸，一言不发，手中还握着一把十分陈旧的伞，阴森得似只讨命的鬼魅。

“啊啊啊！”

二人一齐大叫。

芳慧被骇得浑身一颤，心里已将这三人骂了千万遍，却只能朝白袍青年福身道：“公子，走吧，王后等候多时了。”

蔺鹤知并不理会，通过伞尖水滴坠地的声音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伞，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朝她微微偏过头去，兀自叹道：“你，吵得很。”

*

天雷大震，雨下得愈发厉害，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

雍容的妇人瞥了刚进来的小宫婢一眼，见她裙角濡湿，还沾着些许青苔，便将手里的小拨浪鼓递给怀中白白胖胖的一岁婴孩自己拿着玩，旋即浅浅笑道：“可办妥当了？”

秀儿福身颔了颔首，不由得想起方才池中扑棱的阉人面色狰狞地一把拽住她的裙角，欲将她也拖入水中，若不是她急中生智抄起伞狠狠地朝他头上击去，只怕她当真要与那阉人一同丧生在那冰冷的池中。

后知后觉的惊惧使她面色愈加苍白，她深深地垂下头，低声应道：“回王后，人已溺毙。”

未闻得应声，却听小公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遽然传来，秀儿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去，却猝不及防被飞来的茶盏砸得往后踉跄了几步。

“自己下去掌嘴。”

柔声细语的一句。

秀儿惶恐地伏跪在地，血自她额角不停地淌下，她虽痛极，却实在不敢嚷上一句冤枉，只得头昏脑胀地退去雨中跪下，自己左右开弓，很快将嘴角也抽出血来。

郑王后并未瞧秀儿一眼，只爱怜地望向那小脸通红的孩子，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嘴里轻轻哄道：“桓儿乖，母亲在呢，不哭了啊，不哭了啊。”

蔺鹤知来时，人已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地横在殿前。

他缓缓从她身旁绕过，朗声开口，“母后可总算愿见我了，是答应让我见见七弟了么？”

郑王后闻声神色一变，淡漠地朝门外扫了一眼，便见那目盲青年竟独自撑伞而来，单薄颀长的身子在雨中愈发朦胧，然他清冷声腔之中的几分愉悦，却在这寒意中更为明显。

她低声吩咐，“将小公子抱去含光殿，你们也都下去。”

“是。”

蔺鹤知将伞收起，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缓缓踏进殿门，听见这话，戏谑地笑了一声，“母后这是何意？七弟还不曾见过我这个兄长。”

郑王后抿唇笑了笑，上前亲昵地扶过他的手臂，温声道，“霄儿，母后唤你来，是有大事要与你说，你且坐。”

蔺鹤知不置可否，随她坐下，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如今你父王要挑选质子送往邺宫中，无非，是要在你与三公子之间抉择。这两日，太后必然会有所动作，推你出去，你若不愿去敌国受辱，母后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蔺鹤知“嗯”了一声，忽而将冰冷的手贴上妇人的手背，轻笑道，“母后果真还是在意我的。”

“霄儿与桓儿一样，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自然在意。”郑王后蔼声道。

蔺鹤知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忽而道：“前几日母亲给我托了梦，想起来倒十分有趣，便想讲与母后听听。”

郑王后被他散发的逼人凛意骇了一跳，想要将手抽出，却如何也动不了，只能听着他继续道，“母亲说，她在黄泉过得孤苦，有一日，却忽而看见了七弟，她便问，‘小七，你还这样小，怎么就来陪兰夫人了？’，可七弟见了她便哭，说六哥哥杀了好多人，还将他也推下假山，他的颅骨都摔裂了，痛了好些时候才死去。”

“母后您说可不可笑，母亲她好不容易托梦而来，却是为了指责我心狠，竟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眼前的青年笑得分明纯真无邪，却叫妇人心底霎时涌起恶寒，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什么怪梦，莫要再说了！”

然那青年却不似以往乖顺话少，反而笑意更甚，“我时常会做怪梦，昨日还梦见，是母后您亲手在我盥洗的铜盆里添了毒药，要将我毒瞎。”

郑王后惊得一下起了身，怒道，“你此话是何意？”

蔺鹤知意兴阑珊地扣了扣小案，淡淡反问：“母后觉得呢？”

“放肆！”

郑王后只觉荒谬至极，下意识地抬起手一巴掌甩了出去，不想那青年竟察觉到掌风袭来，倏地伸出苍白的手，一下钳制住了她的细腕，另一只手则轻轻握住了她的脖颈。

只见他嘴角的笑骤然变得十分邪性，声音却又极轻，似在乞求，又似在愚弄着她，“母后既当真在意我，可千万要将我保下，如今我的双目见光便要流血，万般难捱，母后定要为我查出凶手，为我雪恨……”

蔺鹤知收了笑，将呼吸急促的妇人扶回座上，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语气中竟有了几分委屈，“可惜今日仍未能见到七弟，下次来长乐宫亦不知何时。不过母后既不愿儿臣在此，儿臣这便退下了。”

案上的壶盏被尽数拂落，在他脚边清脆地绽开，化作了一地的碎渣。

“滚！滚！你休想害我的孩子！休想污蔑于我！”

蔺鹤知兀自抖落了袍角沾上的齑粉，摸起一旁的两把伞，在妇人的怒吼中大步离开。

两个小寺人欲上前搀扶，他只道：“远远跟在后头。”

“撑着把破伞，从芳慧姑姑那抢来的新伞倒拿来作杖，真是怪人！”

见少年走远了些，其中一个小寺人嗤道。

另一人偷着笑：“我方才瞧见了，是芳慧姑姑伞被抢了气不过，将那破伞又划了几道。”

是啊，这把破伞伞骨都老了，纵使不被划，也早便不是一把能躲雨的伞了。

雨滴砸在砖瓦上的声音愈发紧促，蔺鹤知抬了抬首，冰凉的水珠便从残破之处淌下，滴落在他的额上。

今日的雨，可比去年前的那一日要彻骨许多。

那时，温柔的妇人为他将雨珠轻轻擦去，递给他一把绘着梅花的伞。

“霄儿，姐姐不在了，往后我就是你母亲，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你信我。”

*

简陋的小轺七拐八绕，在城中留下了无数泥泞的划痕后，总算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公子，咱们的车就在前头了，便在此处下吧。”

车夫取下斗笠，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保无人后，方掀开了暖帘。

小泱伸了个懒腰，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递给身旁的人，“我的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公子，我先行一步，你也快些回宫吧。”

“烦请公子路过陆氏医馆时，帮我转告表哥一句，若有任何人来探望此人，务必替我留下。”

蔺朝澜将伞递给她，仍旧忧心忡忡的，“小泱，你的伤……”

小泱这才记起半个时辰前他从她头上蹭了满手的血，便往发间四处探了探，却又诡异地不见任何伤口，连血也都不见了。

“污了公子手的，大抵是那淫贼的血，我并未受伤。”

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忽地又想到适才自己惹了他不快，便转而低声说道，“公子，我今日还没见你笑过呢！”

“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多不好！”

少女朱红的唇角弯成十分好看的弧度，蔺朝澜察觉到她倏尔朝他靠了过来，晶亮的眸子里尽是他的模样，心口蓦地一窒，竟一时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身子僵硬，敛眸问道，“什么？”

“我知晓公子忧心我，可我亦忧心公子，不愿看到公子为了任何人，哪怕是我，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并不知他前世究竟经历了多少厮杀才坐上那个位置，可他素来不为琞王所喜，必定是历尽了艰辛的。

她接着道：“我只盼着公子为自己而活，不必争权夺势，安乐，随心，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