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4章 逆乾坤

这殿外并无人看守，可甫一到了长街，便有碎碎密密的沙沙脚步声逐渐逼近，小泱略一思忖，旋即便转头朝漆园旁的小道隐去。

青丝与朱袍在寒夜之下疯狂飞扬，这路又窄又暗，还铺满了冰雪，她的面色格外苍白，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朦朦然瞧见不远处的阊阖门正大敞着，她愈跑愈近，前方的灯火将眼前之景映照得更加清晰。

巍峨高门上两条极粗的铁链长长地落下来，一人身着红衣，摇摇欲坠地跪在雪里，那两条铁索便将他的双臂吊了起来，有两个寺人正在他身上探寻着什么，而那人的头深深低着，实在瞧不出是死是活。

小泱呼吸一滞，极力忍住喉中迸炸开的铁锈味，凄厉嘶喊：“住手——”

围守门前的虎贲军闻声回头，她听见有人惊呼，“是玉华夫人！快去问王上的意思！”

听到这刺耳的呼声，小泱愈发心焦，朝着红衣那人不管不顾地奔去。

她的丝履早不知跑落在了何处，一双裸足伤痕累累，在雪地里留下片片殷红。

可她已没了什么知觉，只拼命地跑着，穿过无数虎贲军，喝退了仍在施刑的两个寺人，终究一下扑至了那人跟前。

不久前他还穿着一身浅青的衣裳，如今，竟已被鲜血染透，再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隐约可瞧见他臂间、胸腹、肩背处尽是密密麻麻的血洞，也不知淌了多久的血，竟一点也没有要干涸的迹象。

小泱颤抖着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青铜螺钉，压抑地哭了起来。

那是破骨钉。

钉粗两指，长近三寸，钉尖极锐，钉身细刃却极钝，这样裂骨剜肉的凶器，已经有百余根深深嵌入了他的血肉之躯。

小泱心如刀割，冷冷朝身后两人望了一眼，他们登时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殷殷求饶：“夫人息怒，王上敕令，奴……奴不得不从啊……”

小泱寒声道：“离他远些，我让你们晚些再死。”

那两个寺人闻言大骇，连声也不敢应便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小泱不再看他们，低头取出腰间的羊角匕首，挥刃狠狠朝那两根铁索斫去。幸而这匕首锋利，那人很快便失了束缚，不省人事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驻足在两步外的虎贲军见状终于急声劝道，“夫人不可！此乃重犯，等过了明日午时，便要枭首示众的！”

哦，他们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竟还要将他的尸首曝露人前，叫世人再杀他一遍。

多么可笑。

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她，“夫人快些退避，王上今夜受了极重的伤，若知夫人劫走此獠，是必要大怒的！”

小泱一概置若未闻，俯身将蔺鹤知轻轻扶起，叫他靠在她的肩上，好舒服一些。

许是温热的泪止不住地往他脸上坠去，察觉到他竟微弱地动了动，小泱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凝噎道，“公子放心，我带你走，我带你回照雪……”

蔺鹤知轻颤着笑了笑，浓血与他声如细蚊的话一同断断续续地溢出了唇角，“多谢夫人……助我救下了他们……如今既为叛臣……断不敢污夫人……清名……夫人……快些回去吧……”

小泱满面泪痕，极力压制着哭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他根本没有世人传的那般多智若妖，他不过是个傻子。

他难道不知道，该道谢，该报恩的人分明应是她吗？

她该谢他逼宫而反，谢他不顾性命与骂名救下姐姐，谢他，给了她这个溺水之人片刻的喘息啊。

小泱一叹，轻轻拂去方才坠在他颊边的泪，柔声与他说话，“照雪公子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人，绝不是什么叛臣。”

她还说，“我信公子。”

这话并不是诓他的。

原是因了知道他兄长是个多么可怕而偏执的人，所以信他。

也因了知道世人是最易受人蒙蔽的，所以不去信世人强加与他的判词。

更因了知道这样一个受尽笔诛墨伐，受尽万民唾弃的人，大抵很期盼有人信他，故而一定要告诉他，她信。

小泱并不能确定他听了这样的话是否能有丝毫的慰藉，只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很弱，几乎快要感受不到他活着的气息了。

终究怪她，若她能早来一步，兴许便可救下他的性命，不必叫他死在一场有名无实的宫变之中啊。

惘然间，他仍坠着半截铁索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好似还有话要同她说。

她附耳过去，只听他几不可闻地叹道，“不哭……”

小泱一怔。

许久不曾在外人面前落泪，也许久，不曾听见过这样的话了，因而他这样一说，她便愈发止不住泪。

可旦要垂眸去望他，便见那劝她不要落泪的人，已没有了动静。

那人啊，都凉透了。

浓重的酸涩感涌了上来，小泱长长地一叹，纤白的手颤抖着取下了他眸上覆着的白纱，冰冷的指尖继而在他脸上轻轻描画起来。

他的眸子静静阖着，也许自目盲那一日至今，已然阖了许多年，也许，只是在这一刻，永远地阖上了。

他的浓眉就似两弯溪流，没有丝毫棱角，他的鼻梁与他兄长一样，好若延绵的山脉，然他的温唇，却一点儿也不似他兄长那般薄淡，竟是比花瓣还要柔软的。

小泱笑笑，因而，他也不是像他兄长一样薄情寡义的人，却是个如璧君子啊。

总不该，叫这样一个琼璧之君这般狼狈地卧在这污秽至极的地方。

小泱小心翼翼地将那染血的白纱系在了额上，又将怀中岑寂的人极力扶起，腾腾兀兀地不知往何处走去。

他虽身形高大，却弱不胜衣，压在她肩头的重量并不难以承受。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高大巍峨的阊阖门，再不想回身去看那四方方的朱墙，也再不想回身去看那满地的血泊了。

夜阑人静，四处噤若寒蝉，天地之间，好似只余下她悲戚的声音，“公子，我送你回去，等春三月，照雪的梨花就开了......”

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送一送他了。

可她这样的举动，蔺朝澜怎能忍受。

不过走出了十数步之远，便有红缨卫疾疾冲将上来，将她与蔺鹤知团团围住，所有的刀都聚在他的颈间，很快就要扎入他的血肉了。

小泱尽力用身体挡住刀刃，厉声嘶吼道，“谁敢拦我！”

这一吼，持刀欲动的红缨卫果真不敢再向前一步，齐齐望向了身后。

小泱抬首，火光中清晰可见那面色冷凝的人额角青筋暴起，瞧着已是怒不可遏，正如一座山般朝她压来。

为她明晃晃的背叛，亦为众人的忤逆，足以叫他发疯了。

小泱未敢再耽误，一字一句，格外决然，“公子绝非叛贼，王上若执意将他枭首，我便与他陪葬！”

那人冷漠地瞥了眼她怀中之人，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声腔中却隐隐有翻腾的怒气，“将叛贼枭首，是万民请命，若今日放了他，孤又如何向百姓交代？”

半晌，他叹了一声，似乎已没了什么耐心，“小泱，将他放下。”

知他不会应，小泱将蔺鹤知轻轻放平在地，旋即不动声色地将匕首狠狠横上颈间，而后凛声道，“好生安葬公子，不再追杀公子部下！王上不应，我命绝于此！”

话音未落，那人红得渗血的眸中，竟倏然滚下几滴泪来。

这泪使他瞧着格外破碎，只可惜，她早就不会对他有丝毫的动容了。

她两年前就已知晓，这样矜贵华美的衣冠之下，原来，只藏着一个狼子野心的悍匪。

或许数年前，那温润儒雅的少年是当真存在过，然自他登庸纳揆的那一日起，便已消失殆尽了。

直至刀刃扎进她的皮肉，沁出血来，她才听见蔺朝澜有些失神地问：“孤不记得你与他曾有过什么来往，为何……为何孤连他都比不上，为何你能体谅所有人，唯独不能体谅一下我？”

小泱并不知他有什么可体谅的，便只轻轻一叹，“公子是最好的人，王上怎能与他相比。”

她顿了顿，凝眉道：“今夜护不下公子，我不会苟活。”

那人的唇角溢出血来，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听他咬牙沉声下了令，“即刻将罪臣蔺霄葬入下陵！”

下陵是用来安葬犯了事的公子与王孙的，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总比曝尸荒野、身首异处要好上许多。

小泱暗自松了口气，然那人下完了敕令，不等红缨卫取来担架，他便一手将她颈间的匕首掷了出去，声腔变得十分冷硬，“跟孤回去！”

她冷着脸将他甩开。与他回去了，还不知要遭受何种折辱，如今姐姐出了宫，想必他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便也要挟不了她，何况他既已下了令，便不会食言，莫若就此撕破了脸，从此也就不必再曲意逢迎于他了。

况且，她还有事要做。

然那人眸色一狠，竟丝毫不顾浑身的伤口崩裂，一把将她拉起来扛上肩头，喘着粗气朝章台宫走去。

小泱尖叫一声，一双手使劲捶打他的背，一双腿胡乱踢他腰腹，可身下的人却似是疯得没了知觉一般，竟怎么都撼动不了分毫。

她绝望地嘶吼着，“放开我！疯子！你放开！”

蔺朝澜怒极反笑，“既成了疯子，那便更不会放开你。”

边说着，他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继而一脚踹开殿门，踢倒数架屏风，漠然地将她丢到了床榻上，也不顾她吃了痛，只立在榻前冷冷望着她。

小泱拼了命地滚下床榻，那人却嗤笑一声，而后将跌下床榻的她一把揽进怀里。

然他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将她紧紧地抱着，虽然已经十分疲惫虚弱，双手还是用了狠劲将她束缚住。

小泱便也不再挣扎，静静地倚在他胸口。

蔺朝澜明显地舒了口气，哑声唤她，“小泱。”

他将下巴轻轻贴到她柔软的发间，低低道：“我竟有那么不堪么？”

见她不应，他心下似是更加郁郁，声音便也愈发低沉，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轻得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在你心中，蔺霄是最干净的人，我便是那最肮脏的人吧。”

小泱颔了颔首。

“是啊。”

寒风从微敞的花木窗里钻了进来，吹得她透骨心酸，倏尔，她又喟叹一声，“一百多根破骨钉，折磨得他血尽而亡，蔺淮，你的心大抵是铜铁所铸吧。”

话音还未落，她已将一枚冷硬而又尖锐的物什浅浅扎入了他尚在淌血的伤处。

方才的匕首已然被他丢得远远的，所幸，她方才还捡了一根破骨钉。

那人不可置信地将她松了开来，身形有些不稳，往后踉跄几步，无力地靠在了墙边。

“你是在为蔺霄报仇？”

瞧清这是何物之后，他忍着痛，唇齿微颤着问出这句话。

她原是一步也不肯靠近的，闻言，不由得踱步到他身侧，眸中隐隐含泪，“是裴榕媤毒杀我阿姐，是不是？”

“你费心瞒我，是怕我阿姐死了，你便不能再掌控我了，是不是？”

她的声腔冷得不似在问话，仿佛只是在陈述他的罪行。

蔺朝澜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地想要拉住她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被她狠狠推开。

他本就伤重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失力栽倒下去，这一下摔得颇重，他腹间汩汩溢出的血很快将羊绒地毯洇成骇人的殷红色，成了他们之间一道分明的界限。

他起不了身，呼吸的声音也越来越重，小泱冷眼看着他忍痛将那枚螺钉取了出来，尽力掷到了榻下，不禁觉得十分可笑。

她转过身去，淡淡道：“我不会再陪你演下去。”

隐约听见那人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小泱，你要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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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世篇：悲曲（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