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15章 生诡火

“蔺朝澜你疯了！”

小泱已顾不得什么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叫哥哥就此不明不白的死去，纵使他害她是真，她也要求一个缘由。

“解药给我！”她红着眸嘶吼道。

“你如今心软是因了未知全貌，他本就该死，我绝不会任由你去救自己的仇人！”

蔺朝澜的胸口剧烈起伏，他背过身去，哑声吩咐燕芙：“将纪姑娘带下去。”

燕芙心惊肉跳，不想事情缘由竟是这般，她小心翼翼地抬眸，便见小泱满面泪痕，眸光却是分外坚毅。燕芙正要上前扶她，可小泱竟先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黑针，深深扎入了手腕之中。

“姑娘！”

蔺朝澜闻声回头，却见那少女腕上针扎处正外溢黑血，她的面色苍白无比，却仍旧决然地看着他，虚浮无力地吐出四个字：“给我解药……”

他只觉心口生闷，气血上涌，喉中的腥甜便再也压制不住，很快溢出他紧抿的唇角。

“你为何……不愿信我？”

他只是想好好护住她，却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成了那罪大恶极之人。

“公子可曾想过，我从不需要旁人来替我决断。”

小泱忍受着毒针四周不断传来的灼痛，咬牙与他分说：“纵使哥哥存心害我，我亦不会想要他的性命，纵使他从前种种皆是假意，我亦感恩于他。公子若当真懂我，便知我从来论迹不论心，就如公子今日这般行径，虽是为了护我，我却不会有分毫感激。”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公子若不想看着我死，便将解药给我吧……”

*

北地的冬三月，朔风总要比平常更为凛冽彻骨，这日夤夜更是席卷着漫天飞雪而来，尖锐地呼啸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停。

大帐外，雪已经积得很厚，帐内小小的人已不知探头出来观望了多少次，可除了扑面而来的鹅绒雪团，那白茫茫的一大片营地上，还是迟迟不见人影。

阿桢气鼓鼓地收回脑袋，并未察觉到他带进来的一缕寒风已将摇篮里的小娃娃冷醒，但他听那小娃娃轻轻打了个嚏，便连忙凑上前去，却见她圆圆的双眸正好奇地紧盯着帐顶，又兀自从绣褓中伸出小手来，不知要在空气中揪住什么。

乳母在一旁的软榻上睡得香甜，阿桢没有叫醒她，只轻轻握住小娃娃猫爪似的小手，低声笑道：“小菱歌，你要什么呀，哥哥帮你抓。”

边说着，他顺着小妹的目光仰头望去，才发现她是看烛影摇摇曳曳，十分有趣，咿咿呀呀地要去抓住那小小的影子呢。

“小妹等着，看哥哥给你变好玩儿的。”

阿桢轻声哄她，怕她冷着，便将她身上的绣褓往上掖了些，火盆也往摇篮边挪了点，做完这些，他才端起小墩垫脚，将四周的烛灯全部点上。

他暗自窃喜，有这么多的烛灯，小影子也会变多，小妹定然喜欢。

可谁知，亮堂起来之后，影子反倒淡得瞧不见了。阿桢小嘴一瘪，果见小妹在摇篮中不悦地扑腾了几下，怕小妹哭闹起来，他忙凑到烛台前，用小手在烛焰旁不停地比划，直到影子终于又出现在帐顶，他才压着声笑道：“小妹看，小鸟儿和小兔子喜不喜欢？”

小妹没有哭，那便是喜欢。

他心里高兴，不知何时乳母林氏竟醒了过来，她不适地揉揉眼睛，起了身，无奈道：“哎哟哟，小郎君怎的将烛灯全燃起来了，可莫把二姑娘呛醒了！”

阿桢将手指放到唇边，笑眯眯的，“林嬷嬷，小声一点，小妹正看影子看得有趣呢！”

话音未落，林嬷嬷却霎时跌倒在地，厉声惊呼道：“啊！二姑娘她、她——”

阿桢被骇得摔下小墩，“小妹怎么了？”

边问着，他面如菜色地跑到摇篮旁，踮起脚尖去看，却见方才还奶声奶气咿呀乱叫的小女婴，此刻已经面色紫青得不像样，连动也不动了。

一旁的林嬷嬷唇齿发着颤，坐在地上就开始捶胸大哭：“作了什么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桢的心狂跳不止，脑中还未反应过来此话之意，双腿已经引着他往外奔去，帐帘被他猛地撞开，下一刻，他自己却深深地跌进帐前一尺高的厚雪地里，再也动不了一步。

他害怕极了，忍不住破声大哭起来，狂舞的雪团生猛地灌进他唇齿之间，冻得他喉如刀割，然这雪水被咽下去的时候，却又在他腹中变得灼热难忍，似乎要将他的肺腑烫熟。

阿桢痛苦地将自己蜷成一团，面上的泪结成薄冰，他瘪嘴一哭，冻僵的脸颊便似面具一般，脆声地裂开无数缝隙，宛如刀片从他脸上滑下。

“纪桢！大晚上的在雪地里打滚，是想挨揍了么？！”

冷寂的雪夜里，这么一声怒斥骤然响起，阿桢一个激灵，赶快连滚带爬地站起了身，急道：“阿爹，你快去瞧瞧菱歌，林嬷嬷说她不行了！”

“阿桢，你胡说什么？”

一刹那的功夫，他的阿爹身旁忽而又出现一个娴静美丽的女人，阿桢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正是他的阿娘，阿娘的怀中赫然紧抱着一个清脆笑着的小婴儿，她轻拍着襁褓，冲他嗔怒地一笑，“你这孩子，菱歌不是在阿娘怀里吗？”

阿桢大叫，“不！不可能！我刚看到妹妹死了！你怀里的不是我妹妹！”

面前两人眼里似有刀子，各自狠狠剜了他一眼，便不管他，兀自进了帐。

阿桢发起抖来，颤颤巍巍地跟上去，却见阿娘将怀中婴儿放入摇篮，俯身拿起小拨浪鼓，浅笑着逗她：“小菱歌，乖啊，乖啊，看阿娘给你做的小玩意儿，喜不喜欢啊？”

而摇篮旁，浑身紫青的女婴赤着小小的身子，正悬在半空张口大哭，那凄厉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响彻这一方辽阔的天地。

可没人听到。除了他。

阿爹在自顾自地卸甲解刀，阿娘和林嬷嬷在围着占走摇篮的那个婴儿，只有他，一颗心碎成了几瓣，俯跪在地，止不住地哭喊：“菱歌！妹妹！”

“桢儿啊……我的乖孙，别哭了，菱歌在的，祖母这就去把她寻来啊……”

“快！快去将二姑娘找来！”

混沌中，有人哭着与他说话，他只听到“菱歌在”几个字，便满腹欣喜地睁开双眼，可正要开口问些什么，竟倏然呕出大口大口的黑血来。

一旁有人尖叫出声，终于打破了他的梦魇。纪允樑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只觉腹如刀绞，周身阵阵刺痛，昏昏沉沉间，只能勉强看出眼前人的确是祖母，可怜她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纪允樑记起来，他在御史府当值时，好似误食了什么毒物，是同僚着人将他抬回府中。眼下，祖母在床边痛哭，屏风后的丫鬟小厮哭倒了一片，连素日不大管事的赵夫人也立在桌旁，神色哀戚，想必，他就快要死了。

他却舒了口气，心里好似前所未有地轻了一轻。

是了，自永明五年的那个冬夜至今，他已是煎熬多年，早就要撑不下去了，如今有人提前来收他的命，倒也好，省得手上罪业益发多起来，来日下了黄泉，免不了要吓着小妹。

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挂牵的，也就只有祖母了。

纪允樑费力地将喉中黑血咽下去，轻轻握住崔太夫人的手，笑着道，“祖母别哭……桢儿终于、终于可以……去见小妹了……桢儿高兴……”

崔太夫人心碎欲绝，似乎并未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兀自拿起丝帕，战栗着为他擦去唇角的血渍，“桢儿别怕，二郎去宫里请医官了，很快就回来，别怕啊……”

她的声腔哽咽，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崔太夫人平素最疼爱的就是两个孙儿，今日见了长孙被剧毒折磨得痛苦万分，恨不能替他受罪，却听神思涣散的孙儿还反来安慰自己，更是悲伤欲绝，紧攥着他的手哭得快要厥过去。

外头响起杂声，只听有人哭道：“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适才太夫人着人来唤小泱，绿桥糊弄过去，转头正要出门去医馆寻人，便见自家姑娘踉踉跄跄地冲将进来，慌忙扯了面纱，赫然露出过分苍白的脸来，绿桥心里忧虑，可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小泱却已经不顾一切地朝清兰苑奔去了。

这刚到清兰苑门口，绿桥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小泱竟轰然倒下，仰躺在地上猛地呛出好几口黑血来。

小泱没想到这毒竟这般厉害。

当时蔺朝澜受她逼迫，不得不将解药予她两份，只求她立即服下，但她无法全然信任蔺朝澜，怕以他的性子未必肯给哥哥真解药，便不曾服药，径自转身离开了。然自天香居出来没多久，她便觉五内灼痛，气力渐失，头脑昏沉得紧。

燕芙追出来劝她，但她仍旧没应，只是托她留下王丘之命，便头也不回地往纪府跑。不想这毒迅速自她腕间蔓延至周身，一路上她都极力忍着，然此刻巨大的眩晕感传来，甫一栽倒，她喉中的浓血便再也抑制不住，一股脑地被呛了出来。

小泱听见绿桥惊呼，又听见房中此起彼伏的恸哭声，心中焦灼又恐惧，支了支手肘，却没什么力气，怎么也起不了身。

绿桥知她心急，很快扑上前来，压着哭腔道：“奴抱姑娘。”

边说着，已经动作极快地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里走去。

小泱虚弱不已，只能轻轻拍了拍绿桥覆在她腰间的手，低声叮嘱道：“我袖中锦盒里有两粒药丸，若、若哥哥吃下解了毒，便喂我吃下，若是解不了……就将我送到天香居……”

绿桥急忙颔首应下：“奴知道了，姑娘，先别睡。”

听到动静最先迎出来的是赵夫人，她望见庭中血污，又见绿桥抱着几近昏迷的小泱匆匆走来，心不由得一紧，“菱歌这又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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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琞都篇：离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