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14章 鬼面白

小泱默了默，那王丘之弟不知踪迹，若今日叫这王丘死了，那她便少了一分筹码，来日或许就要受制于人。思及此处，她转身朝外唤道：“燕芙姑娘，能否将此人交与我？”

燕芙闻声入内，有些犹豫：“这……”

“他于我还有用，不能叫他死在这儿。”

小泱见她十分纠结，不愿答应，便兀自抄起一旁的铁斧，吃力地往四条锁链上砍去。

她的动作很大，燕芙不知该怎么拦，竟急出了汗来。

“姑娘莫要伤着自己！姑娘！”

小泱的手心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用尽气力，一下又一下地抡起，砍下，锁链与斧刃擦得火星四溅，好一会儿，那粗长的铁链竟真的叫她弄断了一根。

趁小泱停顿的片刻，燕芙一把夺下她的铁斧，随后黑着脸帮她把剩下三根一同砍断，一边叹道：“姑娘当真固执。”

“多谢燕芙姑娘。想必你已与公子言明，那我便先行离开了。”

小泱朝她感激地一笑，随后俯身扶起王丘，架着他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身后的人并未追来，她循着来时的路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到了阶梯处，她正要带着王丘上去，却忽听得阶上传来一句轻快的叫唤：“小泱。”

她愕然抬眸，便见来人一身酂白云纹鹤氅，长身玉立，眉目含笑，正大步下阶，朝她而来。

小泱没有应，也没有将王丘放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待到他行至身前，她的眸中才现出一点审视的意味。

“公子为何要瞒着我？昨夜审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她抬首，声腔冷冽，带着几分明显的疏离。

蔺朝澜呼吸一滞，眸中的笑意被倏然浇灭。他敛眸将王丘的手从那单薄的肩上扯下，旋即一把将其掀开，任着那破布一般的人摔倒在地，哆嗦不止。

“瞒着你，是不想你为此事忧心。”

他轻叹一声，伸出内里宽大的白青色袍袖，细细为她擦去方才蹭到衣裳上的血渍，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又兀自浮起浅笑来。

“原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已解决了，小泱，以后不会再有人害你。”

他温声说着，却似在十分郑重地像她承诺。

小泱一怔，这才瞧见他的薄唇毫无血色，想是因了昨日赶来救她染了寒气。她觉得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冷漠无情，正要开口关心他一句，却骤然被他一把抱住。

柔软的衣裳下，他的心跳声在她耳边萦绕不绝。

她听见他语气轻快地道：“小泱，你昨日不是说，盼着我自由顺意，不必争权夺势吗？”

蔺朝澜抱得更紧了些，有些哽咽地道：“王上将葉陵许我做封地，小泱，我再也不用做太后的棋子了。”

他不喜欢深宫里诡谲的权谋之术，亦不喜欢这琞都中暗流汹涌的博弈与算计。从五岁的他顶替父王，成为太后新的夺权筹码开始，他便绝望地厌恶上了这污糟的一切。

如今终于能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安稳之所，他才觉得自己有了许多盼头。

小泱见他这般欢欣，不忍扫他的兴，便也笑道：“恭喜公子，我亦为公子开心。”

蔺朝澜松开怀中少女，欲言又止。

因了他不日便要远赴葉陵，太后与赵氏宗亲如临大敌，忙得焦头烂额，联合多位朝臣接连上了数封奏疏，妄图胁迫王上将他留在琞都。

所幸王上称病，直接将堆成小山的奏疏尽数退回，太后被气得晕厥过去，管不了他，而又无人将他真正当个玩意儿，所谓的三公子一党自发聚在一处商量对策，并不需他出面。他这才能出宫来寻小泱，与她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酝酿了良久，方俯身对上她晶亮的眸子，满含期待地道：“小泱，我们一起去葉陵，一起去看那里的海，一起去游山玩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我二人就此一生，好不好？”

逼仄狭窄的斜阶下，晦暗的烛灯明明灭灭，青年身上浴过暖阳的浅香愈发明显，小泱的心神被这熟悉的气味轰然扰乱，她不敢看他殷切的双眸，想说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是不愿的。

且不说她对蔺朝澜并无男女之情，单凭前世的她在琞王宫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如今她既无万全把握改写自己的死局，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赌，不可能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承诺叫自己再次无故丢了性命。

但……蔺朝澜到底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多次倾心相助于她，若他去了葉陵，再也回不了琞都，这份恩义她又该如何报还？

她敛着眸，迟迟没说话。

蔺朝澜望见她躲闪的神色，有些急切地扶住她的双肩，连唇角都生了颤，“小泱，我知道你也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与我一同去葉陵，往后你便可以随心所欲，我也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只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公子，莫要说笑了！”

小泱呼吸一滞，惊惶失措地将他一把推开。

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好似被什么重击一下，只有方才那一句在耳畔不停回荡——

永远不得离开……

这好似是个阴毒的诅咒，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朦胧的噩梦之中。她总以为说这话的不过是缠人的鬼魅，如今听他此言，梦中那诡物的声音却倏尔清晰起来，竟是与他一般无二。

“你若是、若是不喜欢葉陵，那我便不做什么葉陵君，我们一同去亓州寻你爹娘，好不好……”

青年的声音十分嘶哑，方才的欢欣喜悦已经没了什么踪迹，仅剩的一点化作了几分卑微的期盼，在眼睫之内氤出满满的一汪水。

他挣扎着没有让泪落下，嘴角也还噙着僵硬的笑，他想，她大抵只是厌极了葉陵，才急着推拒，那他便寻一个她喜爱之处，总之，只要有她在，旁的都没什么要紧。

小泱抬首看了眼他赤红的眸子，却没有再心软踌躇，声音也沉了下来，“公子莫要再说了，我不会离开琞都，公子的心意，我亦是无法领受。”

她顿了顿，又正色道：“葉陵路远，公子要保重好身子。我先回去了。”

言罢，她微微垂下头，旋即俯身艰难地扶起已经昏迷的王丘，便要上阶离开。

见她反应这般抗拒，蔺朝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面上传来凉意，他这才发觉泪水已经兀自汹涌起来，再也抑制不住。他低低一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放她离开，便开口叫住了她：“小泱，为什么？”

他其实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能试着像爱她的亲人一样爱他？可他到底没有资格去奢求那样的真心，只能将后半句话咽下，去乞求一个她狠下心要抛弃他的苦衷。

小泱脚步一顿，回眸看他。

目光所及之处，那人泪光闪烁，一双十分好看的凤眸里没有丝毫凌厉的野心，却像属于她的一座金丝笼，唯独倒映出渺小的她。

是了，无论他是未来的琞王，还是远离王畿的葉陵君，都自有广阔的天地任他驰骋，她却不同。

她的自由，只有她自己能争取。旁人允的，终究要成为难以挣脱的枷锁。

“因为我没有公子那般洒脱。”

小泱淡淡笑笑，“我无法舍下琞都的一切，更无法舍弃我的家。”

她并未说谎，从前迷惘一生，至死都不曾见过爹娘，这一世，她总要等着他们回来，侍奉在他们身侧，才不算有缺憾。

可这样的回答，似乎激怒了那人。

“家？”

溢出的泪水兀然淌过蔺朝澜满含嘲讽的唇角，他冷笑两声，声腔骤然变得沙哑而狠厉：“这里何曾有过你的家？！”

这里没有她的爹娘，没有人爱她，怎配被她称作家？

小泱从未见过蔺朝澜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禁拧了拧眉，退了一步，不欲再与他多言。

谁知他竟愈发不忿，仿佛她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与不公皆是施于他身一般，言辞益烈：“若纪家当真容你，为何从不许你自称纪氏女，从不许你在外露面，甚至丝毫不在意你是否吃饱穿暖，唯一肯施舍与你的，却只有无尽的苛责？”

“够了！”

小泱一阵心寒，她从未与蔺朝澜抱怨过这些家事，难道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监视着她吗？

“不够！”蔺朝澜猛地握住她的细腕，“这样的伤，你自小受过多少？琞都留给我们二人的分明只有绝望与痛苦，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不舍！”

他望见少女吃痛的神情，手上的力倏然松了几分，很快便被她挣开。

她执拗道：“纵使如此，我亦要同哥哥一起，等着爹娘回来！”

蔺朝澜被她这话气得额角生痛，他转身朝暗处冷冷唤了一声：“燕芙，把这脏物拖下去埋了。”

他抬手将泪痕尽数抹去，一边朝小泱缓缓一笑，似是做出了让步，“好，那便等纪桢死透了，你再跟我一起走。”

小泱瞧见这笑中的寒意，一颗心登时狂跳不止，腿也倏尔一软，连带着王丘一同跌倒在地。

抬首时，她的双眸已经变得通红，开口诘问，声音却越发无力，“是你要杀哥哥，哥哥他……”

蔺朝澜不置可否，别过脸去不忍看她。

燕芙踱步出来，见小泱跌坐在地，公子却负手立在一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劝道：“公子，姑娘留人定有自己的道理，还是将人交与她吧。”

蔺朝澜疲惫地阖上眼，“将她带去你房中，今日，他们谁也不能离开暗阁。”

不等燕芙应下，小泱已兀自起了身，猛地扯住蔺朝澜的衣袖，厉声道：“你今日又对哥哥下手了？”

她从没想过她要找的凶手竟会是蔺朝澜，如今看来，他本是欲叫哥哥慢慢被毒折磨而死，可大抵因了他不日便要远赴封地，竟又改了主意。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是！”

原来她竟早有察觉，只怕昨晚燕洐他们并未得手，蔺朝澜气笑了，“他害你多年，如今更是谋划着夺你清白，将你草草下嫁，我为何不对他下手？可惜昨日就该将毒下在他的饮食之中，否则也不必今日再费工夫，叫他晚死一日，当真是便宜他了！”

他咬着牙，似乎要将害她的那人碎尸万段方能解恨，“你不必费心了，很快，他便要穿肠烂肚，周身溃烂而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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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琞都篇：采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