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穿空,双面夹击,苍羽跃上高空躲闪,两块顽石相撞,发出轰隆巨响,无数碎石四迸。
悬浮在空中的所有物体一齐砸向二人,让人应接不暇。
云萝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有结界,这样密集的攻击都未伤她分毫。但苍羽不知,只知道将她紧紧护住,他自己身上被砸的衣衫破烂,替她挡了一击后,一口鲜血喷出。
师兄!云萝呼喊不出,焦急、心痛、无力。
紧接着,数十支竹竿交叉,架起竹笼将苍羽团团围住,一阵天旋地转。
裹挟着苍羽的竹笼飞快滚动,碾上桥面,直往湖中去。
雪白剑刃冲破翠绿竹笼,斜斜插进青砖缝隙阻止竹笼继续滚动。
鸳鸯抬手,几块巨石霎时飞过去,直接将竹笼砸进湖中。
怎么办?师兄会淹死的!
云萝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她做惯了噩梦的,醒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可她无法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即便是在梦中,她也决不允许有人这么欺负自己和师兄!
云萝攥进拳头拔开腿,她要所有的力量都回归到自己身上!
她闭目凝神,强迫自己收拢所有的意念同那股强大的未知力量抗争。
这很难,她想要挣扎出去,那股外力重新抓她回去,她整个人好像要被生生撕裂。
那就撕裂!人活一世,总归是个死。她宁死也不要做任人驱使、给人逗趣解闷的傀儡。
她要自由,她要做回云萝。
“啊——”云萝嘶吼一声。
她全身浸透汗水,浑身止不住地抖。束发丝绦挣开,狂风撕扯着她的乌发,脚上蹬的鸳鸯绣鞋顷刻间裂成碎片。
鸳鸯见状,目眦欲裂,她声声泣血:“你为了他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头顶上浓云溃散,烈日金光普洒。
日晕中,云萝赤着双足,乌发纷飞,眼底猩红。
看着这张全然陌生的脸,鸳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眼底的错愕很快化为怒火,她蜷起手指,急速扑过去厉声道:“你是谁?你把映鹤弄到哪里去了?”
云萝一挥袖,一道无形弧光划出,穿过鸳鸯的腰腹。
鸳鸯登时瘫倒在地,浑身软绵,她无力起身,只能恨恨咬牙。
云萝抬手,水中竹笼腾空升起,她再一收手,竹笼被拽着落回地上,苍羽的咳嗽声随之传出。
“师兄!”云萝喜悦,提起裙摆朝他奔跑。
苍羽脱身出来,整个人湿哒哒的,衣摆挂满水,一股股倾注而下,坠得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怕云萝担心,他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刚刚没憋住,呛了一口水。”
云萝给他拍完背,上手抓着衣摆拧水。
苍羽看着她长吁一口气,“你可算变回来了,要是一直是刚刚那样子,我以后怕要改口叫你娘了。”
云萝白他一眼,“那你刚刚怎么没认出你娘?”
“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多大,早记不清了。”苍羽又一思量她这话,咂摸出一语双关的不对味,“你这小萝卜头,是不是想占我便宜?简直倒反天罡,你忘了是谁一口饭一口饭把你养这么大了?”
苍羽佯装气倒,压着喉咙卖老,“原本打算让你替我养老送终,现在好了,你能提前给我送终。”苍羽抬眼偷瞄她一眼,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小萝卜果真被他逗笑,才放下心来,没忍住冲她咧嘴一笑。
“我看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非要认我当……”云萝嘴还张着,话说不出来了,她惊讶地看着湿师兄变成了干师兄。
苍羽也觉察出异样,他身上被冷水浸透衣服瞬间干爽,紧紧扒在身上的刺骨寒意消散,整个人轻盈温暖。他看向覆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肉乎乎,细腻白皙,笼着淡淡金光,温煦有力。
“是你,你从小就有修仙天赋!”苍羽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看云萝的目光好似看到自己养的大白菜终于出类拔萃,满是欣慰,还有说不出的得意,“师兄给你找最好的修仙门派拜师,听话,等师兄找到师父,回来就去接你。”
云萝低头看着掌心中似炽焰一般的光团,不由轻轻皱眉,还有她刚刚那股突如其来、有如神助的力量,这些都并不属于她。
“怎么了?”苍羽见她如此,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他握住她的肩头,眉眼间尽是担忧紧张。
“哈哈哈哈——”
身后的鸳鸯爆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我认出你来了!是你,是你抱走了他!”鸳鸯抬手指着云萝,又指向苍羽,笑得癫狂。
抱走师兄?云萝一头雾水,仰头望苍羽,他身姿颀长,个头极高,整个人有三个她那样长,她又不是只蚂蚁,怎么将如此庞大的师兄抱走呢?
云萝问她:“你什么意思?”
鸳鸯只是看着她发笑,不言语。
她神识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云萝本也没指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有逻辑的话,转而审问起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鸳鸯瞥她一眼,云淡风轻又带谑浪笑傲:“我是鸳鸯。”
苍羽听到她的名字,眸中光影一掠,握紧剑柄,问她道:“你和我娘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讲过?”鸳鸯倚靠假山石,双手摸着斜披在左肩的一束青丝,垂着伞边似浓密眼睫,抬着乌黑的眸子看,流露出一副风流姿态。
云萝这才发觉她相当貌美,先前的病容敛住了她的容颜,她又有意掩盖,装出老态。如今又像孔雀一般张开绚烂羽毛,老虎一样抖起浑身的油量皮毛,她这是在示威。云萝敢肯定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师兄爱听的。
“不许说!”
云萝喝止的瞬间,鸳鸯亦开口。
“我是你娘的相好,”鸳鸯勾着唇,恶劣地笑,“按规矩,你该叫我一声义母。”
云萝倒吸一口冷气,女子之间当然能互相爱慕,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
但云萝怕师兄一时无法接受,会伤心,会难过。
师兄看上去没心没肺,就算是天塌了,他都能说成老天爷在给他盖被子。
可绝没有因为一个人足够顽强、足够和善,就放任风霜雨雪去欺压的道理。
云萝的目光从刚才就一直黏在师兄身上,师兄垂眸片刻,眼底隐含的一点泪光在抬眸的瞬间化作熠熠神采,嘴角的笑到底夹杂了几分苦意。
“原来是这样,她知道的话应该会开心,不过我娘已经死了。”
二人长久对视,鸳鸯盯着苍羽笑。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鸳鸯仰头望天,眉与眼蹙在一起,滚滚泪珠顺着颤抖的下巴沾透衣襟,烈日灼烧她的眼,她抬手捂住眼,那泪水就从她手的缝隙处潺潺流。
她呜咽如同困兽,咆哮:“我爱她爱错了吗?对,我爱错了,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为了接近她嫁进裴府,我对她见不得光的爱就不会叫人知道,她也不会被远嫁到金陵,是我!我不该爱她,是我的爱害了她!”
悲痛到绝望的河流汹涌漫出。哭的人太伤心,闻者亦被这股悲伤侵蚀。
云萝看得于心不忍,她道:“女娲娘娘创世之初,造人伊始,从未规制过女子只能与男子相爱,你当然能爱她。”
话说出口容易,但两个女子在风吹雨打的世间携手立足何其艰难。
男女相爱是人间定的规矩,婚姻也是,云萝不懂人间情爱,但如果爱真的弥足珍贵,怎么只单单困囿在男女之间,女子和女子怎么就不能相爱呢?
云萝搞不懂人间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奇怪的规矩。
人死了用四四方方的棺材装,人活着也有无形枷锁加身。
神创造了人,是想让人好好活着的,人应当是自由的,想爱谁就爱谁,怎么人自己还偏偏要制造出那么多规矩把自己装进去套牢?
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鸳鸯多少,但好在鸳鸯听进去一句,不住地重复嗫嚅:“对,我能爱她,能爱她……”
苍羽取出一块白玉递给鸳鸯,日光下,玉质清透温润,浑圆壁玉正中央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玉的另一面刻着“映鹤”二字。
“我小时候,我娘从来不抱我,她总爱摩挲这块玉,有一次我听见她说:鸳鸯对不住,误你一生。”
苍羽微笑,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小事,“原来这只鸳鸯是你,我替她完璧归赵。”
鸳鸯看见玉的这一刻,朦胧眼眸顿时清亮,她颤颤巍巍抬手,指尖触碰到温润感的一瞬间,仿佛碰到了映鹤的手,她们手持一卷,月下共读,偶尔指尖相碰,就是这样的触感。
时隔十余年,鸳鸯还记得她们一起读过的诗:
“分香兮剪发,赠玉兮共珍①”
她轻轻念着,柔风拂过她的发丝,唇角牵起浅而宁静的笑,她心中果然是有她的。
云萝鬼使神差,抬手在玉上一点,霎时腾起一片光雾。
雾中一个女子掀开轿帘,她似是看到了什么惊艳的景色,眼眸一亮,叫人停轿静静观赏。
十里桃林,落英缤纷,有道倩影席地而坐,她倚着桃树,手持书卷,读着读着打起瞌睡,花枝如帘轻轻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有妇人闯进来道:“鸳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哪有点闺阁女子的样子!今日徐屠夫请媒人给她三儿子来提亲,是正经娘子又怎样,要我说还不如答应县令给他做小……”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
“鸳鸯。”轿中女子放下帘子,自说自笑。
这头的鸳鸯听映鹤唤她名字,忙伸手去,手指刚碰到映鹤的脸,光雾便散了。
后来的事鸳鸯就知道了。
那一日后,裴家大郎突然来到桃林,鸳鸯自然认得这是映鹤的大哥。打瞌睡送枕头,她正苦于推脱婚事,又想找机会接近裴映鹤,搭上了裴大郎岂非一箭双雕?
桃林外停了一顶轿子,她那时并未留意。
所以她不知枕头和箭是有人为她精心奉送。那个人给了她高枕无忧,给了她坚实的靠山,给了她半生安稳。
更曾为了她,费了好一番心思。
鸳鸯破涕而笑,她的映鹤就是那么聪明。
她抬手抚上发髻脱簪,那双苍白的手干瘪下去,萎缩成薄薄的一层皮紧贴嶙峋瘦骨。
顺着她的手滑落在地的不是簪子,而是一块澄澈如水如琉璃般的碎片。
“多谢。”鸳鸯笑着看向云萝苍羽二人,她的身体在渐渐消散,如同梢头桃花,随风散落。
亭台楼阁转眼间化为乌有,如泡影般消散。
整栋裴府彻底消失不见,只余几棵桃树,花朵于春光中怒放。
云萝弯腰拾起地上鸳鸯留下的碎片。
“师兄,这一切应当都跟这个东西有关。”
① “分香兮剪发,赠玉兮共珍”出自唐代女诗人姚月华《怨诗效徐淑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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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单支羽飞落水云间,双仙凫归去蝴蝶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