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强打精神,抬手结印。
她太疼了,管不了这个鸳鸯有什么秘辛和苦衷,她只想请下一道雷劈死她。
太痛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缠足!
一切都去毁灭吧!
云萝念完引雷诀最后一个字。
天色如常,毫无反应。
她现在大概真的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已经不是云萝了,引不来天雷。
她趴在地上,一眼看见鸳鸯脚上穿着一双缃色缎平金云鹤绣鞋,脚长正常,没有缠足。
“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鸳鸯话音一落,云萝脚上的绣鞋没有再继续弯折缩紧,疼痛也随之缓解。
好女不吃眼前亏,大女子应当能伸能屈,云萝抬头泪眼汪汪,当即软语哀求道:“我错了,我会乖的。”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吗?”鸳鸯俯身搀她起来,“映鹤,上元节我就嘱咐过你的,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可你偏不听啊,结果呢?”
云萝想起苍羽有块玉,上面就镌刻着映鹤二字。
原来鸳鸯是把她当成大师兄的娘亲。鸳鸯唤她的那声小姑,指的是裴家小姐裴映鹤。
“映鹤,你非要出门看灯,好巧不巧叫金陵谢家人看到,谢思笙那个贱男人对你死缠烂打,裴家虽富甲一方,也只是商户门楣,谢家是公府侯门,齐大非偶,又远在金陵,相隔千里,谢思笙是怎么有脸敢登门求娶的?!”
谢思笙也许就是大师兄的父亲?云萝没听苍羽提起过,只能隐隐猜测。
“映鹤,为什么当时不肯听我的话?为什么贪玩出门去,为什么……”鸳鸯抬起纤纤素手贴在云萝面颊,声音压低,温柔缱绻,“为什么生得这般好看?”
云萝:“……嫂嫂谬赞。”
“嫂嫂?”鸳鸯噗嗤笑了,又忽然变脸,目光冷若寒冰,“我同你大哥成亲那日,你第一次这样叫我。”
云萝不知一句“嫂嫂”又怎么惹恼了她,很伤脑筋,多说多错,索性闭口不言。
“你以为我只看上你的蠢猪大哥吗?如果不是因为你,谁要嫁给那个蠢男人!我每日要逢场作戏应付那个蠢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可是没关系,只要每日能看见你就足够了,哪怕是听你叫我嫂嫂……”
“映鹤,你可知我在闺中时,就读过你的诗,也将你写的话本来回捧读数十遍,你指责一些人家给女儿缠足,你讲自己满身才华却反被家人指摘不务正业,你苦恼每日被强加的女工……我仰慕你的才学,想见你一面,春三月,你站在河边的身影,我至今不忘……”
鸳鸯神色先是癫狂,再是落寞,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至少让你在家中能自由快乐,后来,我故意接近你大哥,他便一门心思要娶我,我进了裴家门,成了裴家妇,眼里却全是你这个小姑子。”
“映鹤,我们每日同吃同住,感情要好,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最开心的光景了,可你那蠢大哥居然聪明了一回,他居然察觉到了,他竟然敢伙同你爹将你远嫁给谢思笙!”
有风吹过,落英缤纷,云萝被一朵桃花砸中脑袋,福至心灵。
她看过话本,确信这就是爱情。
原来大师兄的舅母喜欢大师兄的娘亲,大师兄的父亲是个意外,大师兄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可怜的大师兄!
鸳鸯摘下她脑袋上的花,“嫂嫂替你盖红盖头,送你上花轿,你说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①,十六年过去,我已风烛残年,你还这样美丽鲜妍,还肯回来看我,我便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不许这样说。”云萝指尖在她红唇上一点。
鸳鸯一把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么多年竟然也不曾改,我心亦如匪石,不可转也②”
云萝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我同你是一样的。”
“真的吗?”鸳鸯欣喜不已,眨眼间又厉声质问,“可惜你不是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装她?!”
云萝:“……”
“映鹤早就死了,嫁到金陵的第六年,谢家满门抄斩,我苦求他们接她回来,可裴家净是贪生怕死之辈,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等她见了我就知道,只有我对她生死不离,我去了金陵,金陵太远了,我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云萝道:“夫人,我的确不是裴映鹤,是您认错了,我怕您伤心才将错就错,没有歹意,我脚上这双鞋子你还是取回去吧,把它留给真正的主人。”
“鞋子?”鸳鸯喃喃,目光移到云萝脚上,“鸳鸯绣鞋,映鹤最喜欢的鸳鸯绣鞋,你穿着这双鞋,你就是映鹤!”
啊?这双鞋不是她哄自己穿上的吗?
云萝要崩溃了,这个鸳鸯不仅是有些玄乎,还得了失心疯,时灵时不灵。
云萝循循善诱:“您再好好想想,今早是您给我穿上的,起先我不肯穿,您还哭了呢,记起来了吗?”
半晌儿,鸳鸯点点头,似乎是想起来。
云萝松口气,“那劳烦您将鞋取回去吧。”
鸳鸯又摇头,笃定道:“你是映鹤,我只会给映鹤穿这双鞋,所以你是映鹤。”
“……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是映鹤的儿子苍羽的师妹云萝,我真的没有骗你。”
“映鹤的儿子?”鸳鸯诧异。
可巧,苍羽这时来了,他急急穿过桃花林,往八角亭台这边来。
“师兄!”云萝大喊。
鸳鸯警惕看她一眼,云萝顿时又不能说话了。
“云萝?”刚刚那一声,苍羽听见了。
云萝疯狂点头,几乎要哭了。
苍羽上前,一把将云萝拉在身后,持剑质问鸳鸯:“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对云萝做了什么?”
剑气如霜,身后花瓣纷纷坠下,风袭残蕊,气贯长虹。
鸳鸯毫无惧意,盯着苍羽的目光全是仇恨,她咬牙一字一句:“谢、思、笙。”
苍羽挑眉,道:“那是我爹,有仇你找他报,我和我师妹没招你惹你。”
“谢思笙,你可真是会巧言令色,你这个横刀夺爱的贱男人!”鸳鸯怒气冲天。
苍羽冷笑:“横刀夺爱?搞清楚好不好?我师妹是我的,你真是疯了!”
鸳鸯眼中他就是王八,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听,满心都是想让他去死。
“去死吧,贱男人!”
鸳鸯手指蜷如鸡爪,掌心蓄力,树梢,地上、石桌、亭角……全部的桃花都拢在半空。
狂风呼啸,云萝衣裙和乌发于风中扬卷,身前苍羽的发丝拂过来蒙住了她的眼。
花瓣破空而来,冷香扑鼻,是最温柔的索命刀,苍羽腾空挥剑,斩断香魂,大片花瓣泄力掉落在地上。
趁苍羽在花海间周旋,鸳鸯飞身掠过来,像将云萝夺过去。
眼看她越来越近,云萝跑不动,脚上穿着鸳鸯鞋,只能受她辖制。
苍羽直接迎上去,同鸳鸯交手。
鸳鸯后退两步,想躲开苍羽,抬手又蓄力,这次将桃花叶子尽数薅了个干净。
树树芳菲、琼林玉花转瞬成空,摧古拉朽,繁花落尽。
云萝看明白了,鸳鸯只能借助外物打击对手,近战是她的薄弱点,单就武力上来说她并不是师兄的对手,但有自己这么个人质在这儿,师兄不敢离自己太远。
鸳鸯的招式不足为据,但鸳鸯这个人还是很可怕的,可怕的是似乎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让云萝说话,果真就让人口不能言,不让云萝走路,果然迈不出一步。她有一股极强的念力。
这种念力比任何刀剑符咒都可怕,想要突破绝非易事。
云萝低头看束缚住她的鸳鸯绣花鞋,鸳鸯刚才说映鹤痛恨一些给女儿缠足的人家,说明也有不缠足的女子,再看这双鞋的大小,料定映鹤是没有缠足的。
鸳鸯将她变成映鹤,却要用这样一种映鹤所痛恨的方式。
让爱宣泄的她闭嘴不能言,讨巧乖顺。
让她无法行走,困于一方小小的四方宅院。
真正的映鹤是这样的吗?又甘心变成这样吗?
不能同苍羽说话,但同鸳鸯说话应当是不受限制的,云萝试着张开嘴。
“鸳鸯,你真得还记得你嫁到裴家的目的吗?”云萝大声质问。
“你说你想帮助我,想让我至少在家中能感到自由快乐,可你现在对我做的,是不是违背了你的初心?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你是最懂我的人,为什么要用我最厌恶的这些规训限制我的自由?”
鸳鸯泪水沾襟,她咆哮者为自己分辨:“我也不想!可若不困住你,你就会与当初一样,你会离开我,你会远走他乡,你会被谢思笙勾引去金陵,白白赔上性命,我绝不能让你再一次离开我!”
话罢,鸳鸯恶狠狠地盯着苍羽。
“……我不会被谢思笙勾引的,你放心,他长得那么丑,我才不会被他勾引!”云萝感觉又把大师兄推坑里了,赶紧拉回来。
鸳鸯闻言有几分欣慰,“他虽长得丑,但勾引人的本事不小,该死的贱男人,好好一个女儿家都叫他给勾去了!他贼心不死,我不放心,我先杀了他!”
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真如对牛弹琴,云萝累了,道:“你先放开我吧,我一直站着很累。”
鸳鸯仍不松口,反道:“我来扶你。”
苍羽抢在她之前,飞身过来将她扛上肩,这下,鸳鸯目如喷火。
完了!云萝很绝望,大师兄这是在燃烧的鸳鸯心上浇油,没办法了,只能快点跑了,她同苍羽说不了话,打手势示意赶紧走。苍羽会意,扛着她一路飞奔。
突然,整个裴府上下震动。
府中一草一木都根拔起,假山湖石悬浮在半空,空中急聚一堆物事,有八角亭中的石桌石墩,厨房中的菜刀、面板,书房中的书籍、狼毫笔,竹林中根根修竹……
黑白无常索命都未必有这么多花招,真得很想让她们死了。
身后有鸳鸯撕裂的嗓音怒吼声。
“把这个狗男人给我浸猪笼!”
①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曹雪芹《红楼梦》
②化自《诗经》“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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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实可怜鸳鸯不成双,意难忘映鹤惊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