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萝刚醒,大舅母就来到她的屋子里。
大舅母带了六样点心,她从仆妇手里接过一食盒,亲自摆桌。
云萝自觉冒然来到人家家里,已是叨扰,还带累人家病中待客,很是过意不去,忙帮她一起摆。
云萝被大舅母拉着坐下,“大舅母,您还病着,怎么起的这么早?”
大舅母笑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不妨事,我一见到你就欢喜,感觉病都好了大半,来,尝尝云片糕。”
大舅母夹了一块糕点喂云萝吃,云萝真心夸赞道:“嗯!好吃!”
立在一旁的仆妇笑道:“这可是我们夫人今早亲自做的呢!咱们夫人的手艺就算是外头点心铺子里的大师傅都比不上呢!”
云萝一听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咽下去香软的糕点,对大舅母甜甜一笑,“让大舅母受累了。”
大舅母怔了怔,捏起帕子擦她嘴角的点心渣,动作轻柔,目光温柔如水。
真像母亲一样,云萝一顿。
她打小就是师父捡回玄周山上的,她没有父母,是师父和师兄把她养大,她能从这两个人身上咂摸出一点父亲的感觉,但母亲是什么样的,云萝不清楚,愣愣地张嘴,咬住大舅母投喂的糕点。
“好孩子,喜欢就多吃一些。”大舅母见她乖乖吃完一块糕点,笑着捧了一杯茶给她喝。
云萝吃了茶,晕乎乎的,不禁幻想大舅母如果是她的母亲就好了。
大舅母起身,丫鬟会意立即上前,云萝这才发觉那丫鬟手上一直举着一个托盘,上头盖着红帕子,底下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大舅母掀开盖头,里面露出一双绣鞋来,赤红的面儿,金线绣的两只鸳鸯,点翠的水波纹,微波粼粼,光影浮动,汪汪的真似一潭碧水似的,浮翠流丹,鞋头上缀一串熠熠明珠,真是精美绝伦!
大舅母取了一只,满脸期许地看着她问:“喜欢吗?我替你穿上好不好?”
这鞋美得慌人眼,云萝摇摇头,这鞋不必猜就很昂贵,而且大小和她脚上的鞋子无差。
昨晚吃饭时,大舅母曾说她也原有个女儿,便猜测大舅母的女儿夭亡了,大约同自己差不多年纪,这鞋子大概就是她的。
人虽然已经故去,但不能趁着人家不在,就霸占人家的东西和母亲。
她因故人而受到的照拂已经足够多了,怎么可以这么贪心。
“不了大舅母,我和师兄奔波赶路,泥里来土里去,糟蹋了这么好的鞋。”
大舅母闻言满脸失望,竟然簌簌落泪,“你不喜欢吗?”
“大舅母,您别哭啊!”云萝手忙脚乱拿帕子。
仆妇一脸哀怨,替夫人帮腔道:“姑娘,您就全了夫人的心愿穿上吧,大夫说夫人的病心情愉悦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那好吧。”云萝妥协。
大舅母登时就不哭了,喜笑颜开,上前蹲下身就要替她脱鞋。
云萝忙阻止道:“我自己来!”
“同我见外什么?”大舅母笑着轻轻拍开她的手,自顾自替她脱掉鞋子。
大舅母蹲身握着她的一只脚,替她穿上鸳鸯绣鞋,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合适。
大舅母端详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这双绣鞋一上脚,云萝实在很喜欢,她垂首看着仍蹲在地上的大舅母道:“谢谢大舅母。”
大舅母抬头,笑着嗔怪她:“怎么同我这样生份,我叫鸳鸯。”
直呼长辈名讳,这不太礼貌吧,虽然师兄也算是她长辈,但云萝向来不怎么恭敬他,一来是师兄只不过大她五岁,二来师兄时常不着调,没个长辈样子。
但大舅母同她年纪差距要大好些,又很德高望重,叫名字还是很别扭的。
好在大舅母没有再哭,心情大好的模样。
大舅母起身拉她的手,笑道:“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我院子里的桃花都带花骨朵了,今日暖和,说不定待会儿一股脑全开了,那一下芳菲尽绽,别提多美了!”
云萝被她说得心驰神往,山里最不缺各种花,她看得多了,也仍看不够。
尤其今个穿了这么好的一双鞋,去赏花更是锦上添花,美哉美哉。
这鞋样子好,走起路来竟然有铃铛作响,清泠泠,悦耳动听。
两人手拉手往外走,到桥上时,同苍羽撞上了。
苍羽着急忙慌,一见到大舅母就问:“大舅母,您有没有看见我师妹?”
云萝:“……”
师兄是瞎了吗?云萝翻了个白眼。
大舅母:“没有。”
云萝嘴角的笑凝滞,转头看向大舅母,见她目光还如往常温和慈爱,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苍羽的目光绕过大舅母,落在云萝身上,云萝松了口气,想走到他跟前,还没动,就听他问:“这位是?”
“这是我的女儿,你的表妹,昨天她调皮跑出去玩了,你没能见到。”大舅母笑着摸了摸云萝的脑袋,说得煞有其事。
啊?什么情况,她在做梦吗?那这次的噩梦属实有点诡异了。
云萝发现了更诡异的事:她说不出话来了。
“我先去找我师妹了。”苍羽步履匆匆,走得很急。
云萝的脚像胶在桥面上了,任她怎么抬腿都迈不动半步,嘴里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发不出,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焦如火。
苍羽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
云萝大喜过望。
“大舅母,让府中的人都找找吧!府里又是京,又是湖,我师妹万一失足落水了怎么办……”
苍羽说完,立即扭头走了,干脆决绝。
云萝立在拱桥高处,侧目瞥过湖水倒影,吓得魂都飞了。
春风吹皱湖面,波光一漾一漾,她的身影一层一层推开。
再眇忽缭乱,她也知道那绝不是她!
她的样貌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难怪师兄不认识她了。
这一切肯定跟眼前这个女人脱不开关系,云萝警惕地看向她。
大舅母鸳鸯这个人,还有她给自己穿的这双鸳鸯绣鞋恐怕都不简单。
鸳鸯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也没因她不善的目光而怫然变色,待她还如一往温柔热情,“走吧。”
云萝抬了抬腿,她现在能动了,看来刚刚是鸳鸯不让她动的,对方能控制她的身体。
云萝由鸳鸯牵着,走在她身后,低头往这双红彤彤的鸳鸯绣鞋上看。
得想办法把这双鞋脱掉。
她趁着鸳鸯不留神,边走,边用左脚踩右脚鞋跟,想不知不觉将鞋子踩掉。
这番举动引得仆妇侧目,阴森的笑声乍然响起,树上歇脚的麻雀弹飞出去。
“姑娘,怎么这样不乖,还要惹夫人伤心吗?”
“……没有。”云萝现在可以说话了。
仆妇教训道:“那姑娘要懂事点才好,不要再惹夫人伤心了,夫人为了你都病了,你长大了,也该懂点事。”
“谁让你这么跟她讲话的?”鸳鸯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质问仆妇。
“奴婢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夫人您罚我打我都好,您别生气,伤了身子。”
这个仆妇看起来忠心耿耿。
鸳鸯气恼道:“别打量我不知道,我没来时,你们怎么怠慢她的?她是府里的小姐,金尊玉贵,明珠一般,还由得着你们糟践了?”
仆妇垂头不敢言。
云萝飞快琢磨鸳鸯说的话,显然这说的是另一个人的事,她被她们当作是那人的替身。
得套出更多话,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萝开始演起来,“是啊,为什么要欺负我,我太可怜了,我好伤心。”
鸳鸯安慰道:“小姑莫要伤心,我不是来了吗?有我在,不会叫她们再欺负小姑的,小姑乖。”
云萝心道:小姑?是她女儿的名字,还是称呼夫妹?
香魂冷蕊,风拂桃开,八角亭台外,澹澹粉倾,一片香雪海。
“好看吗?你从前可是最喜欢到嫂嫂院子里来赏花的。”
石桌前,二人对坐,鸳鸯持金剪,修理一支杨妃色碧桃,指尖涂红单蔻,捻起花枝,掷入窄口素瓶。
注意到云萝的目光,鸳鸯粲然一笑,抬手展示,“昨夜刚染的,好看吗?你喜欢的话,我帮你染好不好?”
果然是连夜染的,昨晚鸳鸯出席时,还十指素素,云萝心里觉得不妙。
一个缠绵病榻的女子,忽然急切整顿衣裳起敛容①,是要做什么?
太诡异了,她忍不住打哆嗦,她不想在在这里呆着了,她想去找师兄,马上上路去找师父。
云萝不假思索,弯腰伸手拔鞋。
但那鞋好像长在脚上似的,无论她怎么使劲脱都脱不下来,折腾了一会儿,云萝脱力,放弃,重新直腰坐在石墩上。
这次仆妇不敢多言,鸳鸯却陡然变了脸色,她声音冰冷,夹杂一些责备:“小姑,你从前最喜欢这双鞋的。”
云萝道:“我只是想脱鞋,洗洗脚。”
鸳鸯脸色松下来,又换回温和面庞,嗔怪道:“刚缠了足怎么能洗脚呢?会染恙的。”
缠足?云萝脸色霎时惨白,脚上传来断骨剧痛,脚尖仿佛被敲碎一般。
她疼得脱离石凳,蜷缩在地上,痛到极限连声音都发不出,额间冷汗直冒。
①整顿衣裳起敛容-白居易《琵琶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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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鸳鸯绣鞋金相玉质,云萝适履朱颜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