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邑城一家最大的酒楼内。
厅堂正中在演皮影戏,吹拉弹唱,敲锣打鼓,越出欢庆喜悦的曲调。
二楼雅间一扇窗半开着,云萝视线从中穿过,正好落在下头的影幕上。
薄而透的白色丝绢后,光影交织,映出一个琉璃世界来,里头鲜妍灼亮的皮影一步一顿,云萝睁大眼睛,看到一只涂脂傅粉的……耗子!
竟是在演耗子戏,实在有趣!
花梨木雕如意纹的团圆桌前,金梦燃给二人斟茶倒水,很是殷勤。见云萝对皮影戏兴趣盎然,他侧了侧身,远离窗子,以免挡住她的视线。
金梦燃见了耗子就发愁,又正好碰到酒楼唱老鼠娶亲的戏码,更是意乱愁绝。
苍羽眸光扫到他脸上,“这么破费,事先声明,我们可不一定能捉到。”
整个玄周山都是修仙半吊子,就数各种祖传法宝还剩口仙气。捉妖还行,捉鬼……苍羽也没见过鬼,鬼无影无形,想也难捉。
不过如果鸳鸯算是鬼的话,那他……好像也敌不过。
但云萝坚持要帮这小子,他也不敢忤逆。
“能不能捉到暂且不说,二位愿意帮忙,在下已经不胜感激了,实不相瞒我也找过道士驱鬼,也曾烧香拜佛,甚至还千里迢迢从苗疆请过巫师,都拿那只鬼没有办法,我不是没想过请修仙人来捉鬼,可如今哪里还有人修仙?”
金梦燃重重叹口气,拿着折扇在掌心一敲,转忧为喜。
“今日可巧,正见仙长您当街捉鸡,那身手,那架势,您一定能成!”
说完,金梦燃对二人重重一揖。
“在下就全仰仗二位了。”
捉鸡和捉鬼差得有点远吧……
苍羽嘴角抽了抽。
云萝注意力回拢,对他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金公子,你细细说来。”
“我家这纸马铺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祖孙几代都靠这间铺子为生,鼎盛之时,官署也来采办纸扎,上供天家,可这铺子传到我手上之后……”
金梦燃压低声音,“纸扎总是无故损坏,夜里新糊的摇钱树,第二日就支离破碎,只留一地碎纸。还有那些纸人纸马,脸上,身上都有残缺,像是被什么东西的牙齿给啃的。”
下头耗子戏还在演,云萝自然而然联想到:“是不是老鼠?”
“起初我也以为是铺子里招了老鼠,又是下毒药,又是放鼠夹,还养了几只猫,全都没用,我请来下头县里有灭鼠疫经验的官差来看,他说我这铺子里没有老鼠。我不信邪,接连几夜都守在铺子里,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糟蹋纸扎。”
“看到鬼了?”云萝问道。
金梦燃摇头。
“到了半夜,不知怎么我就睡着了,后来每次都是这样,不管我白日睡得多饱,子时一过,还是会睡过去,跟中了邪似的。店里的伙计们早被吓跑了,我花钱请胆大的人跟我在纸扎铺过夜,为的就是倘若我睡过去,让他们叫醒我,没想到他们也会准时睡过去,后来的高僧、道士也是如此。”
这的确离奇,云萝倾耳凝神,听他继续说道:
“现在我铺子里堆积的那些纸扎没一个是完好的,这个生意做不下去,我另谋了其他生计,赚到的银钱也不少,其实完全可以撇开这间铺子。”
金梦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面上浮现出沉痛凄哀之色。
“纸马铺是我父我母一生的心血,也是我和妹妹从小长大玩耍的地方,是她们……留给我的遗产,我想当个念想。”
金梦燃哽住,双目通红。
“我的父母和妹妹三年前葬身火海,我怀疑我的家人的死跟纸马铺里的鬼有关。”
苍羽抬眼,目光落到他身上。
“节哀,今晚我就去探一探。”
他这是答应了。
金梦燃道谢不迭,倒了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他坐下招呼二人吃菜。
云萝突然问:“金公子,你真是男儿身吗?”
这位金公子的遭遇与师兄同病相怜,师兄动了测心之心,真心实意地要涉险帮他,她要求他坦诚。
金梦燃举著的手一顿,有些讶异地看向云萝。
“不是,我是女子。”金梦燃坦然承认,面露羞赫,“我并非有意欺瞒二位。”
金梦燃细细道出缘由:“当年我母亲诞下双胞胎,也就是我和妹妹,产婆说我母亲伤了身子,以后不能再生育。我爹娘感情很好,我爹没有纳妾的打算,又怕家业旁落,便自小将我充作男子养,我素来穿男装习惯了,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女子,没同二位讲阐明,是我的不是,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金梦燃仰头喝酒。
话说开了,没什么好介怀的。
见她如此坦率,举止又很是不俗,云萝和苍羽对她颇有好感。
云萝直接道出人家的秘密,脸颊有些热,也喝了一杯。
金梦燃将她面前一碟点心递过去给云萝,见她年纪小,嘱咐她少喝些,又笑着道:“我男装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瞧出我是女子的,刚才我被吓了一跳。”
“我家师妹最是机灵聪慧。”苍羽引以自豪。
说她笨是他,说她聪明是他。
云萝干笑。
三人又聊了些纸马铺的事情,从捉鬼又聊到纸扎样式,苍羽很感兴趣,听金梦燃仔细给他介绍。
又聊起旁的,话题扯远了。
金梦燃做生意走南闯北,颇有见识,同云萝、苍羽二人相聊甚欢。酒过三巡,对二人的称呼也演变成了“羽兄”“萝妹”。
云萝吃饱饭,捏起帕子擦嘴。
一楼的皮影戏也将要演完了,云萝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这老鼠一家给自己的女儿选夫婿,千挑万选,竟然选了只猫。抬着嫁妆,欢欢喜喜地嫁过去,鼠新娘被那猫郎君吃得骨头都不剩。
云萝打了个寒噤。
茶余饭饱。
三人到了纸扎铺前。
金梦燃道:“先给你俩提个醒,一会儿门开了可千万别吓着。”
“看不起谁?”苍羽道。
“非也非也,我的意思不是说鬼吓人,而是说纸人吓人,不是我夸口,我们金家纸马铺扎的纸人惟妙惟肖,跟真人不相上下。”
苍羽道:“那就更得瞻仰瞻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苍羽猛地后退一步。
身后的云萝被他踩了一脚,双手推他抽出自己的脚。
生平第一次,云萝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被什么东西吓到。
她展目望去。
门里,一排排鲜艳纸人紧紧挨着。
穿红着绿,尽态极妍,街上凉风飕飕,纸人一齐簌簌响。
云萝吸了口冷气,虽然金梦燃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叫她们别害怕,但这么一看还是有点耸人了。
尤其是那眼神好像一直在盯着人看,似笑非笑,吊诡至极。
这“美人”烧下去,阴间人都自愧不如,祖宗都会连夜跳脚。
不过也许这就是底下人的审美呢?
云萝抬脚进门。
油彩味和霉味扑鼻而来,云萝被呛的咳嗽一声,抬手挥了挥。
苍羽道:“你出去等我。”
“不要。”云萝当然不会听她话,走到金梦燃那边帮她一起扶歪倒一片的纸扎。
正同金梦燃说着话,云萝口鼻被一勒,蒙上一块红布。
云萝以为有人要偷袭她,正要踹身后的人,忽然反应过来,也没全反应过来。
“你把你的腰带系在我脸上?”
苍羽边在她脑后打结,边回道:“不然呢?这里可没有绫罗绸缎给你挑,戴着吧,挡灰。”
金梦燃羡慕不已,笑道:“萝妹,羽哥待你真好。”
“是啊。”云萝点头,煞有其事,“二十四孝图里缺了一个,应该把我师兄也画上去。”
她有仇必报,上次师兄也这么占过她的便宜。
苍羽攥住她头顶上兔耳朵似的发髻,威胁道:“你皮是不是痒了?”
忽然,一个纸人的脸贴上来。
苍羽大惊,落荒而逃。
云萝举着那纸人,作势追他。
金梦燃大笑。
笑完了,金梦燃发觉苍羽是真怕这些纸人,留人在铺子里过夜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金梦燃提议说:“羽兄,萝妹,今夜我一个人在铺子里睡,我会叫人把马车停在铺子门口,就屈就你们二人在马车上落榻,等到子时,你们再进来把我叫醒。”
“那怎么行?”苍羽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①
怎么能半途而废。
苍羽道:“今晚你同师妹住马车,我一个人在铺子里。”
金梦燃问:“你不怕吗?”
苍羽也没想到还没被鬼吓到,就被铺子里的纸人吓到了。
“怕。”苍羽如实说道。
但他能忍,而且他很擅长忍。
这根本不算什么。
云萝道:“师兄,我不怕,我今晚一个人呆在铺子里,你和燃姐姐去马车,我觉得这些纸扎都很有趣,我不害怕。”
苍羽翻了个白眼,“除非我死了。”
三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最终决定大家都留在铺子里。
金梦燃叫人送来几床被子,撇出一块空地铺好。
云萝把收拾出来的纸扎挪到边上,抓起一只精妙绝伦的纸马,啧啧称奇,“这跟外头卖的长得一个样!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燃姐姐,这都是你做的吗?”
金梦燃道:“有的是我做的,有的是伙计做的,这只特别好看的是我做的,可惜马蹄子被鬼啃没了。”
云萝把马倒过来,四爪朝天。
马蹄没了掌,成了黑黢黢的空洞。
马身内部空心,云萝鬼使神差,伸手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凑到空洞前往里面瞧。
“啊——”
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谚语。最早见于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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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鼠嫁女添丁进口,金氏遗孤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