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麻利舀了一碗热汤递过去。
姜喜鱼垂眸瞧着碗中碧莹莹的清汤,满心狐疑:“就这般清汤寡水,当真管用?”
薛荔抽了只小凳在她身侧坐下,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寻常汤水,里头加了菉豆的。幼时我曾误食过巴豆,我阿耶便是煮这菉豆甘草汤让我服下,顷刻便止住了腹泻。他昔年开过药铺,常言菉豆可解毒、甘草可缓急,二者同煎取汁,便有止泻功效。”
姜喜鱼听罢,半信半疑地啜了一口,意外地发现汤味清甘爽口,不禁砸了砸嘴:“话说回来,我们俩闹出这般大动静,怎不见将你爹娘吵醒?”
薛荔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这话若是原主听罢,或许要伤怀泪落,可她与原主爹娘素未谋面,若一笔带过,又未免显得奇怪薄情。
她沉默片刻,低垂着头,借着昏暗的灯影遮去神色:“家中多难,我爹娘已故世多年了。”
姜喜鱼猝不及防,猛地呛住,顿时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忙不迭赔罪:“哎,我这张嘴!是我莽撞了,平白叫你伤心,实在对不住……”
“都已是陈年旧事,何必介怀?”薛荔勉力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眼下住在哪处?可有家人?”
“家人……?我自记事起,便随师傅四处行走江湖,从未见过爹娘。”姜喜鱼说着,忽地眨了眨眼,笑得狡黠,“至于住处嘛……”
她抬起手,点了点灶房东墙后的位置。
薛荔顺着她手势望去,愣了半晌。忽然惊觉不对,猛地回头——那不正是她家窄房么!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这几日你一直住在我家?!”
家中神不知鬼不觉多住进个活人,还一住竟就是半月有余,着实叫人心惊!
姜喜鱼被她瞪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讪笑道:“那日路过你家,闻得羊肉香气馥郁非凡,实在忍不住馋了一回。原是想着吃一顿便走,谁知你手艺太好,于是便小住下来......”
“幸亏你溜进的是我家,若换作旁人,早送你去县衙问罪了!”薛荔复又叹道,“罢了,既然你暂无住处,便与我一同住着,省得你哪日又不知溜去谁家作贼。”
姜喜鱼听得此言,当即放下海碗,竖起三指,正色道:“小娘子放心,我姜喜鱼虽身无长物,却有侠义之心,绝非无赖之徒!若我存半分歹念,便叫天打雷劈,死有余诛!”
“行啦行啦,莫瞎起誓。”薛荔摆摆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了,你新加入,何事都不熟悉,明日咱们便不出摊,去瓷器行买些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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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雾未散,青石板上还凝着昨夜的雨珠,倒映着澄澈的天光。
薛荔扯着姜喜鱼挤过人群,及至瓷器行门前,正好碰上开门。
“哈——”姜喜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张口打了个老长呵欠,眼角泛着泪花,“又非赶集,咱们真有必要这么早便赶来么?”
“若不趁早来,好瓷器都要叫人预定去了——诶!当心门槛!”
薛荔眼疾手快,扶住被踏跺绊了一下的姜喜鱼,刚欲开口嗔她不留神,心神却被一缕清冽的陶土香吸引过去。四下打量,只觉瓷器行门厅宽敞,数十层杉木架子从前排至后堂,定窑的牙白、钧窑的瑰色在晨光中浮沉交映,活脱脱似打翻了的颜料匣子。
店中的伙计正踩着高凳擦亮瓷瓶,薛荔方一瞧见那瓷器便喜欢得双眼直泛光。那是一只梅子青色的贯耳瓶,远远望见,只觉瓷光宛若羊脂玉似地泛着盈盈华泽。
不愧是她打听多时、一眼便挑中的汴京城第一瓷器行!薛荔很是满意,伸手拽了拽姜喜鱼,轻声道:“你瞧见没有,那瓷器莹透,连伙计身上的穿的麻布衣衫都被衬得鲜亮许多。”
这般质地,若是来日她开饭馆能将店中的碗盘尽数换作这个品类,还愁吸引不到高门大户的食客们么?
姜喜鱼再度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莫不是你眼睛在发光罢。”
这人真是......
薛荔抽了抽嘴角,仰着头,视线游移于架上的琳琅瓷器之间,只觉目不暇接。
“二位小娘子随意看些。”柜台后的掌柜稍瞥了她们一眼,大抵是见她二人衣着打扮寻常,便继续低下头拨算盘珠子,“东面有民窑粗器,南面有福清窑……”
“怎尽是些俗物?我瞧你家铺中珍品也不少,掌柜的这是瞧不上我们这笔生意?”听闻掌柜那轻飘飘的语气,这会儿姜喜鱼可谓一瞬间清醒过来。她本就言辞无忌,讲话直出直入,且既是来花银子的,又哪会白白受他的气。
“欸,哪里哪里。”掌柜的上前赔笑道,“某不过是想着,若二位是买来家用,便无需过于华美,反倒是简朴实用为佳。”做生意之人,惯会将话说得面面俱到。
“说得倒好听。”姜喜鱼瞧不上他这番做派,低低冷哼了声。
一旁的薛荔暗地轻扯了扯她衣袖,朝那掌柜温声道:“掌柜的不知,我二人买瓷器,并非家用,而是铺子里要用。”
既然是开店所用,那便有的赚头了。
掌柜的闻言,转而笑容可掬,立刻作了个“请”的手势:“如此,烦请两位小娘子且随我往西阁一观。”
步入西阁,方知这家瓷器行果真别有洞天。
“不愧乃京师瓷器行之最。”饶是平日里大大咧咧如姜喜鱼,见了这些瓷器都不免慨叹。她被那只铜红釉钧窑迷得醉了心,伸出指尖轻轻触碰,海棠花般开口的盏底仿若盛着一片凝固的晚霞。
薛荔却为北面木架上的一只定窑刻花萱草纹大盘而驻。她心头微微一动,趁着掌柜的在前头背身介绍旁的瓷器,眼疾手快地翻开盘下压着桑皮纸价签——
两贯钱!简直晃瞎人眼!
她心底当即便噼里啪啦算起来——两贯钱,足够买五十斤上等羔羊肉了!
薛荔在这一刻彻底死心,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大盘上拂过,最终还是随着掌柜的往前去。
“小娘子不如瞧瞧这套湖田窑影青。”掌柜打开一只樟木箱,随手取出一盏,移步到屋子角落光影昏暗之处,举过头顶,再拿灯照之。
只见柔和的灯光透釉而过,笼笼地在砖地上映出一抹半透明的牡丹花影,朦胧若月下纱帐。
“这般明若镜、薄若纸的品相,汴京城中再难出第二套了。”
姜喜鱼躬身凑到盏子底下瞧:“这个倒也好看,胎也薄、影也透的,喝茶时用这个多雅致。”
“正是,小娘子果真识货!”掌柜的连连颔首,“这套湖田窑影青不仅好看,眼下还正值好价,每件只需九十九文!二位小娘子欲拿上几套?”
九十九文钱?薛荔可不听他这番吹嘘。
她兀自从樟木箱中取出一只来细看,拿着灯盏一照,便见盏心处其实存在着细微的跳刀痕。跳刀痕并非什么大瑕疵,只不过是工匠手工修胎时可能会在坯体底留下的手工痕迹,但有的话瓷器亦会折些价钱。
薛荔眸光稍动:“这瓷器的釉水是上乘不错,只可惜了,瓷器师傅旋坯的功夫还欠些火候。”
掌柜的眉头一跳:“小娘子何出此言?”
她将那盏递回给掌柜,将盏心处的跳刀痕照给他瞧:“有这个瑕疵,即便是拿去州桥夜市,怕是也只可卖到六十文,甚或更低。”
“六十文?”掌柜的惊得差点没把盏子给摔了,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套绝对不可。”
薛荔亦不多掰扯,干脆利落地拉上姜喜鱼往外边走:“走罢喜鱼,咱们再去别家看看。”
那掌柜又快步赶上来,挡在二人前面,腆着脸道:“不过,我瞧小娘子也像内行人,若是想以好价买好瓷,我倒另还有个法子。后堂里正搁着一批汝窑孔雀纹残器,虽说盏口处有些磕损,但好在已用镶银扣遮去了冲线,即便是拿去给贵人用,亦保准瞧不出!”
“这倒是划算。”姜喜鱼微微皱眉,“不过……怎么总觉听着有些奇怪?”
掌柜脸上的笑意不减,眼底闪过精光:“欸,小娘子说笑了。汝窑乃官窑之最,即便是残器,亦非寻常物什。况且盏口镶银,多是达官贵人爱用的法子,若不是内行人,谁又瞧得出瑕疵呢?”
“哦,原是如此。”姜喜鱼环抱着手臂,似笑非笑,“掌柜的倒也体贴周到,只是咱们买瓷器是为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物有所值,可不兴为了这点花头白花冤枉钱。”
听到这处,薛荔不由得多瞧姜喜鱼好几眼。这丫头是帮她砍价来了?
“这汝窑若是完好售卖,自然值钱。但既是残器,虽能镶银遮掩,却改不得瓷胎本相。敢问掌柜的这一套欲索多少银钱?”
掌柜的捋须一笑,竖起两根手指头——这便是两贯的意思了。
姜喜鱼“噗嗤”一声,摇头道:“两贯?你家这盏是喝金汁长大的?依我看,两贯钱都够买成色上佳的定窑刻花大盘了,凭何来买你家这等残器?”
掌柜的悠然道:“小娘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此批汝窑乃是半月前自河南府收得,虽非完璧,但贵在窑口难寻,镶银也添贵气。即便是拿去卖给州桥夜市的胡商,也定然是高价了。”
“哦?”姜喜鱼闻言,眉梢微扬,话里透着些不以为然,“既然能叫胡商高价收去,那掌柜的还何苦留在店中?依我见,怕是那些胡商亦嫌价高,故而未能售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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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红脸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