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凛,连忙屏息。
那小贼轻手轻脚地落地,竟似回到自己家里似的,连灯也不燃,三两步便摸至锅前。薛荔静静地听着那动静,似乎是那人掀开了锅盖,还嗅了嗅食物的香气。
“唔,好香……这是……胜肉夹?”
低低的话语声在夜色里响起,声音还算清丽,惹得陶瓮中露出的那双狐狸眼微微睁大——这小贼竟然是个女娘?
她心底顿觉好奇,使劲瞪大眼睛,借着窗外淡白的月色,瞧那人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只胜肉夹。
口水吞咽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似乎被放大百倍,那人大咬了一口吃食,胜肉夹外油煎得香脆的面皮在她口中崩碎,炸出咔嚓脆响,香味溢出,连薛荔自己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吃得也太香了罢!
不对不对,吃得再香又有何用!胆敢偷她薛大荔的东西,叫她吃不完拉着走!
这女贼狼吞虎咽完一个下肚,似乎吞得有些急了,险些被噎个半死,只好猛地拍拍胸口,低低咳嗽两声,又顺了口气,复而捻起第二只继续往嘴中塞。牙齿咀嚼间,脆脆的声响同放炮竹似的,一连串响起。
薛荔见她吃得正酣,心中暗自估算着时间。
果然,没过几口的功夫,那人拿着吃食的手骤然一顿。紧接着,另一只手捂住小腹,身子逐渐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一声痛呼。
“唔……痛痛痛!难不成……那厨子竟是个卖馊食的?”那女声埋怨道。
“竟敢说我是卖馊食的?”忽而间,灯盏一燃,暖黄的光辉倏然照亮整间灶房,某道声音幽幽道,“若知你要来我家灶房偷吃,我倒真该留些残羹剩饭,专门待你享用。”
那女贼煞是惊愕地抬头,只见一玉貌花容的小娘子自陶瓮中跨出,手持擀面杖,眉梢微挑,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女贼打量着薛荔,薛荔亦打量起她。这小贼,生得一副蛾眉皓齿的秀丽模样,怎就非要行这不轨之事?
那女贼一惊,强撑着站起身欲翻窗逃走,可刚迈出一步,肚子又是一阵绞痛,她踉跄着跌倒在地:“诶呦,我的肚子……”
“你这宵小,少做抵抗!”薛荔用擀面杖戳了戳她的肚子,扬眉瞅她,“方才那胜肉夹滋味如何?”
女贼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怒指着她:“你居然在吃食里下毒!”
“身为人厨,你怎可做这等事?这多让买你吃食的食客们心寒!”
那人说得义愤填膺,倒给薛荔惹笑了:“旁人是买,你是偷,取得方式不同,吃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同。”薛荔蹲下身瞧她:“更何况,我可没给你下毒。”
女贼的额角渗出冷汗,咬牙切齿:“那……那我为何腹痛如此?”
“哦!我忆起来了。许是我在制酱时,不慎将巴豆霜当作姜粉撒进去了。”薛荔故作无奈,懊恼叹气道。
“……”女贼气得直喘,“你故意的!”
“欸!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薛荔慢慢悠悠,“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何连日来翻进我家灶房偷食了?”
“腹饿之人寻吃食,怎可算偷?”女贼反而理直气壮,没好气地瞅她一眼,“我接连观察你小两周了,你一个做厨娘的,怎可如此浪费粮食?”
“你一介宵小之辈,反倒这般义正言辞地训起我来了?”薛荔觉好笑。
“你不信?”那女贼瞅着薛荔神情,不知从怀中何处掏出个小巧算盘,忍住腹痛,噼里啪啦跟她算起账来,“据我所见,你每日做云酥包至少会余下三斤碎肉的筋络。大多时候,你都以五文钱的价格贱卖给屠户,但这哪是划算的法子?换做我,定会给那些碎肉削去筋膜,制成肉茸。肉茸还可包入笋肉云酥包中,以此替代三成鲜肉。此法若得以实行,你每月至少可省下四百文铜钱!”
“还有!泡坏了的紫苏叶全都被你倒进了泔水桶里,但倘若你将那些紫苏晒干、碾粉,与甘豆汤里的薄荷叶三七调配,至少能比每月单用薄荷叶省下一百八十文!”
听到此处,薛荔已有些纳罕,张了张口欲说话,却又被她抬手郑重止住:“等等,还有!蜜豆桂花馅的云酥包打从未时起便很难再卖动,你若不想亏本,不如将它们的蜜馅掏出,融作糖汁,加进紫苏饮里冰镇制成蜜豆紫苏冰沙,冰沙的价钱可是包点的近两倍,这样一来,你非但不会折本,还有得赚呢!"
薛荔怔忡了下,低头认真思索起来,竟还真让这小贼说对了!
忽而忆起什么,女贼地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眼神一亮,将算盘珠子打得“哒哒”直响:“今日你摊上未能卖出的蜜豆桂花包有六个,若此时加紧改造,明日还来得及再赚六十文!”
“……!”薛荔听得目瞪口呆。这女贼不但不偷银钱,反倒拨着算盘替她算账来了?
“还有还有......”大抵是谈及自个儿感兴趣的领域,那女贼似乎将巴豆霜带给她的痛楚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拉着薛荔说道起来。
“停停停!”薛荔连忙打止,疑惑质问,“我摊上未卖完的包子是何品类,余数几何,这些你都清楚?”
“这有何难?”女贼似乎对她这问题深表不屑,神气扬眉道,“本侠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连目标店家每日净赚多少银钱都不知的话,还如何行窃?”
话音落下,气氛忽而一滞。
她似乎亦觉着这话说得略有些怪异,忙拍了拍胸脯,补救道:“我姜喜鱼一不欺老弱妇孺,二不欺平头百姓,唯盯着欺公罔法的土豪劣绅盗财,以此接济贫苦百姓,何错之有?你扪心自问,这几日我可曾在你宅中拿走半分银钱?”
薛荔只睨着她不语。
姜喜鱼被这目光瞧得心虚,行侠好义的气势逐渐弱下:“也、也就是见你每日都有些卖剩的吃食,丢弃了着实可惜,为何不拿去予饥者果腹,也算积德行善?”
“若我日日都将未卖完的吃食送给旁人,长此以往,还有谁会以正价来买吃食?”薛荔挑眉,若有所指,“毕竟,吃现成的多好。”
“......倒也是这个理。”姜喜鱼自知理亏,挠头一笑。
“所以,这位姜女侠,这几日你在我家灶房里吃掉的东西,打算如何偿清呐?”薛荔微笑着斜头瞧她,手中的擀面杖轻敲手心。
姜喜鱼急中生智,捂住肚子无奈道:“这段时日无甚豪绅作恶,我又不盗平民百姓财物,因此手头拮据......”
“无钱偿清?”薛荔和和气气回,“那倒更好办了。”
“小娘子果真人美心——”姜喜鱼心底甚是感动,嘴中的溢美之词方要夸出,便哽在喉头,化为泡沫。
“那明日清晨,我便绑你去县衙。届时,你可将你的心里话一一说予知县听。”
“欸欸欸!你千万莫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一事,姜喜鱼还是通晓几分的。
“你还有何要说?”薛荔语气淡然,一副此事已定模样。
“不知小娘子可有何更好的解决法子?”姜喜鱼为那巴豆霜憋得脸色都涨红,“我也无甚长处,唯算账的本事还行。若小娘子不嫌弃,便让我以劳抵饭钱?”
此话正中薛荔下怀,可雇佣员工哪有这般容易?
她故作迟疑,沉吟片刻道:“你行侠仗义不假,但盗豪绅之财,定然早被官府通缉,我若雇了你,岂不是私藏贼犯,将来亦得与你一同坐牢?”
“这点小娘子不必担忧。”姜喜鱼忍住三急之感,拍胸脯保证,“我闯荡江湖多年,这点人脉门路还是有的,一份干干净净的户籍自不在话下!”
最棘手的事迎刃而解,薛荔不由得在心底暗笑,只觉此人乃老天奶赐给她的一般。
早在姜喜鱼算账时,她便瞧中了她的本事。
她向来最头疼记账,可做生意不得不记。每夜忙碌归家,还要对着账本折腾,实在叫人心烦。眼下虽说这女娘是盗贼出身,但好在劫恶济贫,亦算侠盗了,先用着观察小段时日也无妨。
薛荔清了清嗓子:“你在我这儿干活,我定不会叫你白干。待你还完这几日的伙食费后,我每月付你四十文工钱。不过,除开管账之外,平日里我一人忙不过来的活计,你也得搭把手。你意下如何?”
“你是说,你要付我工钱?”姜喜鱼瞪大双眼,“我还以为,只要还清了饭钱便可走人呢!”
“话虽如此,可如今天下太平,难道你打算一直这般,用‘吃百家饭’的法子活下去?”薛荔的眸底流露出欣赏之意,“你既能算得一手好账,何不凭此谋生?”
姜喜鱼听罢,怔忡半晌。
薛荔本以为她有所触动,可未料想,下一刻她猛地捂腹,脸色发青:“茅……茅房在何处?”
......
薛荔叉腰守着锅中煮着的菉豆甘草汤,抬首望向窗外,夜色沉沉,黑灯瞎火一片。
她揉了揉眉心,重重打了个呵欠,刚欲伸个懒腰,便见姜喜鱼扶着木门框,脸色煞白,脚下不稳地踏入屋内。
“你究竟往酱料里加了多少巴豆霜?”姜喜鱼双腿打着哆嗦,几乎是虚浮着跌坐在矮凳上,神情是憋屈又委屈。
怎么说二人都算是握手言和了,薛荔见她这副模样,心底也浮起几分愧意,语气不免有些心虚:“也就……不多,不多,只一小撮罢了——诶呀,来,快些趁热多饮几碗汤,包你顷刻见好。”
菉豆:绿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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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赐新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