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晨,阳光扑洒着金黄色绒粉,空气中一股冻结的寒气。绒绒心血来潮拉着小小以及宋彤去附近新开的铺子吃早饭。
天蒙蒙亮,大街小巷铺子开店,大锅里煮着羊肉,一掀锅盖呼呼冒白雾,满街肉香;贩卖羊肉面,羊杂汤,羊汤配饼,羊肉馒头等各种吃食。京城人特别爱吃羊肉,恨不得早中晚都沾羊荤。
她们去的那家店价钱昂贵,其他店不过二十文一碗羊肉汤并饭粥酱菜,它家卖三十五一碗只送酱菜。她们去的晚,一楼竟然没座,上了二楼。
二楼的扶手擦得锃亮,楼梯一边的墙上糊着黄褐色的绫,洁净无一丝油垢。楼上仍是一间间阁子,里头摆着乌木桌椅,一开门能看见窗边花盆里碧绿的香草。
点完菜不久就上了。她们点的羊肉萝卜汤,鲜美异常,羊肉连皮带肉肥而不腻,大冷天吃上一碗,一天都有盼头。
绒绒最爱吃羊肉萝卜汤。她不吃肉,把肉全夹给宋彤她们,光喝汤吃熬烂的白萝卜,筷子一戳就散了的程度是她最爱。她说,吃一辈子也吃不腻。她这人喜欢什么东西就爱盯着一样东西啃到底。
几人吃得心满意足,一桌无话。小二回来,好言好语问,可不可以拼桌—三个女人。绒绒看了眼门口隐隐站着的人,点头同意。
谁知是熟人。院街妓馆的香儿,柳儿还有跟着她们的老妈子。她们才散局,通宵没吃东西,打着哈气出来觅食。
香儿,柳儿和她们打过招呼,坐下点菜。小二报着菜名,那尖嘴猴腮的老妈子厉声打断,声音似一道锐利的摩擦,听得人忍不住捂耳朵。
“有什么好吃的!”
“还三十五文钱?镶银子的嘛。”
小二频频抬头望她,无奈夹着纸笔,恭候佳音。
“你们吃吧,我不吃 。”说罢独自下楼。
小二终于舒了口气,一溜烟下楼端菜。
柳儿皱着眉,道:“还是老样子。早知道不带她来了。”
香儿道:“不带她来吗?回去不把我们骂上天!”
宋彤随口一问,“怎么不见檀儿?”她和香儿很要好,俩人形影不离,刚认识时误以为她们是亲姊妹。
香儿顿时一愣,随即掉下几滴泪。唬得宋彤几人一怔。
“檀儿已经不在了。”
“啊?”宋彤等人惊呼。
“怎么不在了?”
“让汪渝给打死了。姊姊真是倒霉,好不容易遇见好心的陈员外救她逃出生天,人已经赎走,过了文契,坐楼上等轿子。不想,那姓汪的喝得酩酊大醉,叫人过来陪酒助兴。我们都在陪客人哪里走得开?他见叫不到人,上楼自己去寻,见到姊姊在房内,要姊姊下楼。姊姊执意不肯。他把人拽下地,又打又骂,说什么和我拿乔之类的话,又命仆人把房里砸个稀巴烂。婆子和姊姊死命哀求。个该死的畜牲不听,拿脚狠命踹,把人当场踹死。我和妈妈赶到时,人嘴里汩汩淌血,已经没气了。一看闹出人命,姓汪的和仆人一哄而散。可怜,陈员外见到姊姊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一纸诉状把姓汪的告到官府。虞老爷可是青天大老爷,都说他法不阿贵,不管那姓汪的有多少狗亲戚都不管用,把姓汪的绳之以法,秋后问斩!姊姊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香儿说着说着,眼泪掉进汤里。柳儿也拿帕子拭泪。
确实好一阵子没看见汪渝。以为他被官学除名没脸见人,竟然杀了人处斩。大家联想前因后果,只道他作死。
小小道:“他确实会打人。”
绒绒问:“怎么回事?”
小小看着宋彤,宋彤道:“他以前要打我,没打着。”
绒绒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宋彤道:“就去年天宁节排练前吧。一次酒宴,我们在外头吹风。他拿我消遣,骂我贱人,‘贱人好啊。好个贱人。’我冷笑着不回他。他接着刺我说,‘别以为攀上王甫就是个人了。看人家现在睬你吗?人家去娶何家姑娘了。人家才是黄花姑娘。你?呵呵。’我回他,‘嗯。怪不得他们看不起你。’他气得要打我,乔姐从后面拦腰抱住他,没打着。乔姐阻拦道,‘可使不得。姑娘要去给陛下贺寿呢,上面指名要姑娘去。打坏了怎么得了。’他瞪着腿,骂我狗仗人势。我回他,你也一样。后来大家伙闻声出来问怎么回事?乔姐说,‘衙内噎住了。我帮衙内捶背。’大家心知肚明,说了几句好话。他脸上也无光,就这么算了。”
绒绒道:“乔姐瘦条条的,有那么大力气?居然抱得住他?”
小小一语双关道:“可别小看乔姐,人家祖上杀猪的好吗?”
宋彤后想起来,真是自己运气好命大 ,还有夤缘攀附这些年,和那些世家子弟多少有点交情。打她确实要“打狗看主人”。
所以王甫请她参加相国寺书画雅集,她还是去了。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各种集市从山门到殿内庭院再到门外,分门别类,囊括四海奇珍。
每逢去孟家商议屏风样式路过,宋彤都会到相国寺殿后资圣门前的露天摊子上看画—那都是民间落魄的画家摆摊,没有门路,来这里碰碰运气。
其中不乏佳作。有个摆摊的和她说,“出不了头。人家翰林出身的没有贵人提携尚且出不了头,何况江湖人士。而且地摊买画多是附庸风雅者,一买牡丹花开富贵,二买名家临摹本,不是真的懂画。要不我也不会在这卖画。”
商贩双手交叉缩在袖子里,嘴里冒着热气,两脚一只站着,一只悬着,交替着左右晃荡。
宋彤见他衣裳洗得掉色,袖口又有点磨损,买了一幅。
这些民间画家的梦是绮丽飘荡的,从枫叶霎时变红的山丘,变成如今漂浮在河流上正在腐烂的浮木。
汴京城的秋意愈浓。梧桐叶萧萧落下,银杏叶金黄灿烂,散落一地,枫树摇曳着半黄半红的叶子,叶子是颤动的星星被秋风偷偷摘走。
相国寺内,沙弥拿着大扫帚“沙沙”地扫着落叶。大雄宝殿的香火正旺,飘散浓郁的檀香。青铜色的钟鼎结了秋霜,空旷的殿内只有王甫和宋彤俩人,以及身后负责招待的僧官。
供奉完香火,几人到大殿两边的走廊上欣赏字画。他们观看的长廊挂的都是古人留下的墨宝,僧官指着墙上的字画,一一介绍。
大约一柱香烧完,有个身穿宝蓝直裰的僧官回禀,中贵人到了。王甫连忙去山门前迎接。
轿子进山门后停下,一人打起轿帘,刚下轿,王甫箭步上前行礼。那人也起身还礼,并不妄自尊大。
宋彤站在僧官后面,跟着低头行礼。瞧见那人穿圆领长袍,束带,乌靴,内侍官打扮;猜测他定是天子近臣,宫中得势的大宦官。
一行人至长廊尽头的殿室,墙上挂着本朝文人的墨宝字画。王甫不知抽什么风,把她的画也挂进去,拿她的画讨好宦官?不至于吧?人家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王甫举荐道:“这位宋姑娘便是画折扇之人。宋姑娘尤擅工笔,其画可堪寓目。能得恩府先生赏识,是她的荣幸。宋彤,见过睿思殿文字外库使。”
宋彤信步上前,行万福。
睿思殿文字外库使问:“宋彤。彤字何来?”
“区明风烈,昭我管彤。”这段赞扬蔡文姬的话,正是她名字的由来。但是她说:“寻常百姓家起的小名,寓意日子红红火火。”
睿思殿文字外库使又问:“你的画技谁教的?”
宋彤答:“翰林图画院韩若拙。一直是他教导奴。”
“之前有人教过你吗?”
宋彤犹豫片刻后,说:“有。儿时故人为奴丹青启蒙。”
她的目光微微上望,见到那人长相后恰似晴天霹雳。电光火石之间,宛如梦中身。
殿内挂着石青色的幢幡,从屋顶一直漫延下来,一阵凉风袭来,像海浪般波动。远处传来和尚念梵文的声音,好像住在海边,在听碧海潮生。
他们的命运如屋檐处悬挂的蛛丝网 ,丝丝缕缕,藕断丝连。
没想到久别重逢是这样的画面。
王甫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整座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里啪啦跳着灯花。
宋彤回过神:她被王甫当做礼物送人。
王甫当真卑鄙无耻,空长一副好皮囊,一如表面完好的果子,吃到一半才发现里面烂了,有条肥虫在蠕动。然而,他再机关算尽也想不到她和睿思殿文字外库使的关系。
“我该叫你什么?睿思殿文字外库使?还是莫玦。”
声音久远到仿佛来自上一世:“我现在有了新的名字:梁师成。”
他的声音仍旧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听闻太监失去男性/器官,声音会变细,像女人的声音。不像。真的不像还是说她一时难以接受他当太监的事实?
可是他的样貌只有些许改变,一如当年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清高。
过去的他衣裳上打着碗口大的补丁,短一截的裤子露出黑白破烂布缝制的鞋子,通身难以掩盖的傲气。当村头一群孩子撅着腚,跪在地上掏蚂蚁窝的时候,他静静地和一头水牛做伴,站在杨柳树下看书。
而后发生的事。。。
记忆涌上来的一瞬间,宋彤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人找不着北,羞愤,耻辱席卷而来。没法发泄。
早已物是人非。
他们不再是村头一起玩耍的孩童。而是名妓,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