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拙,和宋彤亦师亦友,宋彤叫他韩先生,起初就是他教导她画画,一直到如今。
韩若拙家住内城,近日他们几个翰林图画院的被派到外城采风,为陛下画汴河一带市井景象。他暂居在外城馆舍,那离金楼很近,可以时常过来。
近水楼台先得月,宋彤经常叨扰他,切磋画技。
宋彤将前日画的一幅荷花图交由他点评。韩若拙背着手看,满意道:“比上个月那副画好。”
“我也觉得。”
“只是。上面的题字也是你写的?真奇怪,好几个字你以前不会连笔。”
宋彤微笑道:“现在风向变了,不得不与时俱进。”
韩若拙长叹:“为什么人总要改变去追逐时俗呢?”末了,他神色黯淡道:“我也一样。宋彤,我们是一样的。”
宋彤道:“先生说笑了。”他们怎么会一样?他再落魄大小也是个官。她再风光还是个妓。
“不不不。”韩若拙连连摆手,“你不知道。我。我已经不画人物影像改画鸟禽了。”
宋彤笑道:“是因为官家喜爱花鸟鱼虫,先生才改行吗?”她听说翰林图画院的变动。
官家不喜欢神宗皇帝提拔的几位画师,这些人里以郭熙首当其冲。郭熙是韩若拙的师傅,本朝山水画宗师级人物,曾深受神宗皇帝喜爱,哪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家不喜欢他,连带他的徒子徒孙跟着倒霉。
韩若拙微微点头。“以后托宋姑娘指点了。”宋彤很擅长画花鸟鱼虫,本来就是学黄筌起的家。“以往,我们这些人总说什么风骨,说什么要有本心才能创作出佳作。可是哎。真比起前途,还是丢一旁了。”嗓音中难掩悲凉。
对于真正热爱丹青的人来说,不按自己的本心绘画无疑残忍。
这点上,宋彤比他幸运。至少喜欢画工笔画。即便不喜欢,拿它做工具用来在权贵中斡旋,她也乐意。只有让他们看到她能带来价值,她才有价值,才能稳居行首。
出于情谊,韩若拙帮她造势,替她招揽不少为贵人绘画的活。近日一幅画是给孟家人画的。之前画过一幅黄筌的山茶花,对方很满意。这回连纸都送来,要她临摹,务必做到真假难辨。画赝品一直是行业禁忌。但贵人的要求,她哪能拒绝?紧赶慢赶地画好,亲自送去府上。
孟家的仆人领着她穿过莲花檐柱门,转过奇石屏风,来到花园前的亭子里等候,说是姑娘有几句话和她说。
一个悠长的午后,初夏的池塘青蛙呱呱叫个不停,鸣蝉也开始聒噪。
清冷幽长的兰蕙香漫溢花园,微风吹过,翠绿的树叶里头飞出一只五色鹦鹉,扑腾着翅膀,学舌叫:“赢啦,赢啦。”
绿荫下,孟弗谖坐庄和李清照,晁颐,外加松雪四人玩叶子戏。李清照是高手,从她手里赢一把真不容易。孟弗谖心情大好,下一局又加大筹码。
一局叶子戏总共五张金叶子,抽中的金叶子可以换成任何一张牌。几只手一只接着一只抽,心里都期望能抽中金叶子。
李清照笑道:“你要加大筹码,我就想问问之前的账你打算怎么还?”
孟弗谖得意道:“我现在可是富贵闲人。嫁妆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任我花。银子不够还有字画呢!你怕了?”
李清照哈哈大笑:“怕你输太惨。”她看向松雪,“你是一拖一。”
孟弗谖抽牌,“我看下午还能玩两把。玩完把之前的账结了。”
晁颐问道:“好久没看见洵美了。”
孟弗谖接话:“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生孩子上,庙也拜了,送子观音也请了又去道观供奉香火,哪有空。”之前也请她来。她总说有事,全是家中琐事。好不容易人来一趟,三句两句离不开她夫君。
向洵美告诉她妾室生孩子的事。“生了两个男孩。我怎么能不急呢。老夫人那也有人说我闲话。”
大概早就料到了,孟弗谖倒没有意外。不过她着急求子的样子还是令她颇为诧异。她想骂赵敏求几句,又深知疏不间亲的道理。最终二人话不投机,无聊散去。
“你们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李清照笑着抽完最后一张牌,准备大展身手。
孟弗谖望向她。清照倒是悠闲,和她夫君赵明诚感情甚笃。
有家室,有样貌,有学识也不能成为婚姻的赢家。还要有夫君的宠爱,有继承家业的嫡子。人生如戏。一局叶子戏,总共只有五张金叶子。要多么幸运才能一下抽中五张金叶子?叶子戏有翻盘的机会,在婚姻这场游戏里,大多数女人只有一次机会。那么,清照是这场游戏的赢家吗?
“你会一直赢?”
“当然。”
“话别说太早。”
太阳已经照亮半间亭子,女使怕宋彤枯燥特意送来茶水果子。
不远处有一大株桑椹树结满了紫黑的桑椹子,一簇簇果子烂熟,汁水饱满,不堪重负从树上掉落,打得青石板一片紫色。
树下。一位妇人站在椅子上,踮起脚,伸手够枝上的果子,摘了放进大木碗里。宋彤看了许久觉得有趣,看她摘得慢恨不得替她摘。
孟惟寅正要去前厅,路过被奶娘叫住。
“哥儿别走。替我够这边的树枝。够不着。”
孟惟寅踮起脚把高处的树枝够下来,给她摘。
“还有最上面的,最熟了。不摘全被雀儿吃了。”
孟惟寅无法,只好跳起来够最上面的一根粗枝。
“啊呀。我们哥儿还和小孩子似的,跳起来摘果子。”女使捂着嘴笑。宋彤也跟着笑。确实有点滑稽。
孟惟寅一抬头,正好撞上亭内二人笑话他。一丝羞红从脊梁骨往上爬,后背火辣辣的。他有些施展不开。
奶娘却说:“哥儿这还有呢。跳啊,接着够呀。”
孟惟寅觉得喉咙干得利害。“奶娘,我口渴先去喝完茶再来。”说罢,逃似的大步离开。
女使看着孟惟寅狼狈的样子,笑得更大声,和宋彤讲起他的糗事。
“哥儿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性儿。小时候学棍棒,在门口挥棒子舞给我们看。恰好老爷路过,一不小心戳中老爷。可不是儿子打老子?气得老爷把他一顿好打。”
那边有人回话说,姑娘请人进去。女使忙领着宋彤进花园。
叶子戏已经散场。孟弗谖远远看见丫鬟把人带来。
那人走在羊肠小道上,金色的阳光将一枝枝竹叶的影子映在她的肩膀处,月白色的衣袂随着风涌动。这样美好的画面好像中午做的梦。
待她走近。孟弗谖目瞪口呆。
居然是和粟娘同台唱曲的人。她就是宋彤?只知道她歌唱得不错,没想到画画得也好。
才色过人,难怪韩若拙一直推举她。
孟弗谖不动声色地倒了一碗酒递过去,“久等。蜀地的风曲法酒,山泉水酿的。尝尝。我自饮一杯做赔礼。”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宋彤行完礼,接过酒道:“娘子客气。”说罢低头尝了口酒,果真不同凡响。
孟弗谖笑道:“你怎么一直低着头?”抬头看看?我们见过的。”
官妓平视对方视为不敬,和陌生人说话会下意识低头。孟娘子说见过她,宋彤不禁好奇,缓缓抬起头,这才看清她的长相。
孟娘子看起来比她大些,有一双佛的眼睛,威严疏离。眼睛在阳光照射下像珍珠侧面的珠光,灰暗中一点明亮所以格外亮。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怎么不记得我了?建中靖国年,我曾赠给你一支笛子。”
宋彤恍然大悟,惊诧道:“原来是孟娘子。孟娘子居然记得奴?”一面之缘还记得,此人难道过目不忘?
孟弗谖道:“外貌出众想忘记都难。不曾料到画技也出类拔萃,方才你的画被认作黄筌的真迹了。”孟弗谖想到日后李清照吃瘪的样儿,不由勾起嘴角。
“孟娘子谬赞。”宋彤仍然很谦卑。
“嗯。我有件事找你。年前要一架花鸟刺绣的屏风,扰烦你画粉本。松雪,你和宋彤聊聊样式。”
松雪上前,摆好笔墨纸砚。宋彤瞧见确实有几分眼熟,随即侧目和她耐心沟通样式。
大致勾描了几个样式有:桃花雀禽、梨花鹁鸽、梅花仙鹤,芍药百蝶的。望她敲定。
松雪道:“八尺高的屏风要赶在年前完工,确实难。还是梅花仙鹤吧。梅花和仙鹤我常绣手熟。”
宋彤望向孟弗谖,请她定夺。孟弗谖道:“这个好。不花哨。”说着见天空冥暗又滴下几滴雨丝,叮嘱了几句命人送宋彤回去。
孟弗谖一个人坐在花园水榭里观雨,瞥见孟惟寅的奶娘撑伞走来,隔着老远问她有没有见到惟寅。
“没看到。有事找他?”
奶娘口中振振有词:“劳烦他摘个桑椹。他说去喝水,一溜烟就再也没看到人。人大了,叫不动他。”
孟弗谖道:“您老多心。您是他半个娘,他岂不听您的?惟寅一向孝顺,许是有事拖住,临时忘了。”
雨渐渐下大,湖面浮起水雾。淫雨霏霏,薄雾冥冥的天气,人像罩在绿琉璃瓶里看外面一切都朦朦胧胧,摇摇晃晃。
孟惟寅见桥对面一人穿花拂柳走过,是宋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