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南郊有个小村庄,村庄不大,村里人一大半姓吴,因此村庄得名吴庄。吴庄庄主即吴家族长,乃吴庄第一大户,家中良田百亩,金银无数,屋厦数间。吴庄人盖房子用茅草封顶,他家用黑瓦,除他家外还有两家住白墙黑瓦的房子,其中一家是宋彤家。
宋家卖鱼为生,四代单传,传到宋彤外祖父这辈,攒下一笔家资,过着乡下人羡慕的日子。宋老爷子只生下两孩子:不成器的宋彤舅舅和贤惠的宋彤她娘。
老爷子当然想把家业传给儿子,可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赌瘾难戒;家产传给他迟早败精光。老爷子一合计,找了老实本分的女婿入赘,把鱼塘传给女婿;又替儿子求娶个脾气大的媳妇,能挟制住人;家产分两份,双重保障。
一个寒风吹彻的深夜,宋老爷大限将至把一对儿女及女婿叫到床前,托付后事。
“大姐,你弟弟再混蛋你好歹照顾他。”老爷子已经神志不清了,心中仍放不下儿子。
宋彤她娘抹着眼泪答应。老爷子也就安心去了。
宋彤从小知道她和吴庄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和爹姓,就她一个和娘姓。小孩子虽小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听大人们交谈也懂异常。
宋彤不喜欢别人总问她为什么和娘姓,即便在逗她玩;她更不喜欢小伙伴追着问,她会不会改了跟爹姓,她知道那背后有大人的唆使和窥探。
每次别人问她,她就坐在板凳上翘着脚晃悠,不说话。小伙伴艳羡地看着她脚上的新鞋,跑开说,她和莫玦一样不理人,以后不要和她玩。
莫玦比她大几岁,自幼没了爹娘由叔叔抚养。莫家祖上是个秀才,教人读书识字,也攒下不少家业,出了莫玦叔叔这么个混账,坐吃山空,眼见山穷水尽把自己老婆活活气死。莫玦叔叔为了节省开支,先是让莫玦不去学堂读书,买了书在家念;之后变本加厉把旧衣服给莫玦穿,说是他穿的衣裳还没坏,即便上面破了几个大洞新补的补丁。宋彤爹娘背地里说闲话,都说他叔叔造孽。
逢年过节,吴庄空气中弥漫着爆竹混合灶膛的烟灰味。男人去祠堂祭祖,女人不能去。很无聊。宋彤站在门口青梅树下,望前面那户人家烟囱里升起炊烟。
下完雨,村里的地满是泥泞,走起路吧唧一声,陷在烂泥里费老劲拔出来。泥路上铺设碎石块,供人走。宋彤沿着碎石路去找莫玦玩。
莫玦照旧留在家中干活,照顾堂弟。
宋彤去看他的时候,他待在厨房里拿着一根烧灰了的秸秆在地上写字。不理她。
宋彤扎着双髻,红绸垂下几缕穗子,头一摇一摆地跟着他的笔画,看地上的字,也不吭声。
等他写完,她说:“你教我学写字吧。”拿过灰秸秆照着他的字写了一遍。“我在认真学哦。”
“嗯。”莫玦点了下头。同意教她。
她朝一他笑。
宋彤老跟着他跑,俨然把他当做师傅。
吴庄人看见,笑话他们:“莫哥,小妮子长大了给你当媳妇。”
莫玦很严肃地看着对方,告诉他不要瞎说。
对方笑笑,锄头一抗走了。
宋彤采了鲜花来做颜料,问他:“刚才那人说了什么?”
莫玦说:“没什么。今天学画杏花吧。”就着花汁蘸湿了笔在一块方砖上画。
宋彤娘做了饼送来。葱油炸过的饼喷香。宋彤吃得满嘴碎渣子,莫玦吃得很斯文。她娘就一个劲夸他,说他怎么怎么好,一高兴就让他给宋彤取个名字。名字都是长辈起的,莫玦不肯。
宋彤娘说,“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书哪里会取好名字。”
莫玦只好想了想,取了“彤”字。解释道:“赞扬蔡文姬的话:区明风烈,昭我管彤。”
宋彤娘说,“彤字好,听着日子能红红火火。”并不知道什么蔡文姬。蔡文姬是谁?没听说过。
那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确实红红火火。太过美好,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到宋彤七岁的时候,好日子戛然而止。
爹没了。又过了两年,娘也没了。
他们都是病死的。
乡下人对生病的态度很漠然:小病没事,等着好。大病治不了,等着死。
天边灶火红的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宋彤和舅舅一家,以及来往的乡邻聚在一起团团坐。一张圆桌摆门口,门户大敞,对着门吃饭。吃完饭。杠夫抬着棺材走出大门。
送丧的队伍里舅舅和宋彤并排走在最前面。人得哭,而且跟着唢呐声唱着哭:“我的亲什么。”亲后面唱自己和去世者的辈分,要唱得音拖长,越长越好。
宋彤流着泪不会唱。乡里人见了,撺掇宋彤怎么不唱啊?要唱呀!见她还是不唱,嚷道:“亲娘没了,做闺女的怎能不唱?”
宋彤爹娘死后,家私都落在舅舅宋富手里。宋彤爹那边的亲戚望着眼馋,但是赘婿没法分到钱。亲戚们索性不参加葬礼,以后更不来往。
宋富着实阔了一阵,跟着村里人到城里赌钱,输了又和宋彤舅妈房氏要。房氏不给,他闹着不回家。房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个月固定给些钱让他赌。
房氏也阔了,人又阔又闲心里变得特轻盈。以前她总认为老爷子分家不公平,连带看宋彤也不喜欢。现在,她觉得自己吃肉顺带宋彤喝汤,白捞个好名声。宋彤干活多的少的,她从不过问,整日出门溜达,和一群大妈大娘东拉西扯,有意让别人夸她做的新绸衣,戴的金镯子。
好景不长,宋富被人做局输把大的。从他拿到家私,早被人盯上。宋彤爹娘攒的数百贯输个精光,一家子又回到节衣缩食的日子。
宋彤在家多洗一回澡,房氏嫌她浪费柴。烧火做饭,拿米拿多。房氏关起门骂:“丧门星。”屋子对着宋彤的屋子,宋彤听了心里窝火。
宋富什么都不说,眼见气氛不对逃之夭夭。
经年累月,宋彤瘦了许多。她的脸是有点肉的圆脸,乡下人夸好福气。现在瘦得皮贴骨头,谁看见都得问一句:“怎么瘦成这样?”房氏就说,孩子大了挑食不肯吃。
房氏也怕人说闲话,打发宋彤去庄主家干活。
宋彤不想在家多待,就同意了。
房氏把庄主一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拉泡屎端给她,她都夸香。
“吴庄主大方,给下人分瓜果点心还给钱。这样的活哪里找?干活要挑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去。人家大家出身,眼光高。不是我的面,不肯收。谁让我和庄主娘子房娘子是亲戚?”
什么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凑巧都姓房。人家从不拿正眼看房氏。
不过,在吴家干活没多久,宋彤真怀疑她俩是亲戚——同样姓房,同样抠门,见不得人闲。给了点钱使唤人,非得把人榨干!
宋彤干了一个月,累得要死。在他家干活的佃户都说,钱没多拿,累得脱层皮。
每天天刚亮,宋彤就得起床,去河边洗衣服。
今天去早些。天边还是炭火黑,中间一点红。碧绿的河水澌澌流过,流向远方蜿蜒而广袤的田野。河边芦苇正茂,绿油油的杆上结满了细长条的叶片,闻着让人想起端午粽叶的清香。
宋彤搁下木盆,准备搓衣服,抬头瞧见河中央一条小船,船头挂着俩灯笼摇摇晃晃。
宋彤以为自己累恍惚了,盯着看。
忽然船门开了,吓她一跳,被人拉进芦苇丛里。
是莫玦。
“嘘。”他中指掩着嘴,拉着她躲在芦苇丛里看。
吴庄主颤着腿,系腰带。旁边的女人勾着他脖子媚笑,在他脸边亲上一口。
宋彤不敢吱声。等人走了船也走了,问莫玦,“他们在干什么?”
她不好意思,但又说不出为什么。那个女人的笑,吴庄主的笑陌生又熟悉,和村里人看小寡妇上坟时的笑一模一样。
“无媒苟合。”莫玦沉默半天,蹦出一个词,又加了句,“恶心。”
宋彤大概明白。想起唱戏的唱到偷情,家里人抱她回家不让她看,说恶心。
“他们在偷情?是吗?”宋彤问。
“嗯。”莫玦嫌弃地望着河水,仿佛那河水也不干不净。
宋彤胡乱洗完衣服回去。庄主老婆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看下人干活。
“起得早回来晚,不知道躲哪玩了。”庄主老婆嘀咕。
宋彤把木盆放下,转过身笑。她很窃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庄主老婆知道庄主偷情的事,还不气得半死。到时候看热闹啦。
她一边笑,一边往灶膛里扔柴火。庄主的独生子吴明正好进屋,看见她笑问:“什么开心的事?”
吴明比她大几岁,也许年轻还没长歪,吴家人里少有的善类,常常拿果子给他们吃,对他们说话也和气。大家伙都说,歹竹出好笋。
宋彤假装一愣,说:“没事。想笑就笑了。”吴明将信将疑,盯着她看了好久。
宋彤并不在意那眼神。直到有一天,庄主老婆问她,有没有看见一支金钗,上面镶着莲子大的珍珠。宋彤说,没看见。庄主老婆问,再想想?梳妆台上放的?宋彤反应过来:以为她偷的。她大声说,没有。可以去翻翻她包袱看有没有。庄主老婆自讨没趣,说算了。
等庄主老婆出门,吴明叫她进屋,把一支金钗交给她。
“宋彤。我会对你好的。”忽然抱住她,那恐怖的力气死死抱着她。
宋彤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拼命挣扎,张嘴大叫。声音好像很难出来,死命叫也没有预料中大。一只脏手在她身上摸索。
吴明慌忙捂住她嘴,“别叫!没人知道。大家都去稻场脱谷。”鼻中滚烫的粗气喷洒在宋彤脖颈处。脸上滴下汗,酸掉的酒混合着膻味。
宋彤胡乱踩他的脚,趁他躲闪,一爪子挠过去。
下了狠劲,专攻眼睛。指甲划破眼角的一瞬,鲜血流出来。吴明捂着脸大叫。宋彤飞似的逃出去。吴明紧跟着追出去。
宋彤流着泪跑,下意识向莫玦家跑,那离得近。
后面有脚步声,是吴明跟来。
宋彤根本不敢回头,一个劲往前跑,跑到莫玦家看见灯亮松了口气,赶紧跑进院子。
院子铺满麦子,莫玦正挥舞着链枷打麦。宋彤猛地扑过来,脸上全是泪水。莫玦一脸不知所措。
“吴明欺负我。”宋彤不知怎么说出口,喉咙里已经干涸。手死死抓住莫玦的衣袖,止不住颤抖。
莫玦瞬间意识到什么。
吴明笑着走进院子,轻松地对莫玦说:“打麦子呢。”脸上淌着血好像没事人,眼睛却朝宋彤身上瞟。
莫玦手指着他,“滚。从这里滚出去。”
“她偷了我家的钗,我拿她回去问话。瞧,给我抓的。”吴明一脸正气,指了指脸上的伤。
“我没有。你个混蛋!”宋彤破口大骂,恨不得扒下他的皮。
“没有?没有你干嘛抓我?”吴明笑嘻嘻在麦子上踱步。“宋彤你还是和我回去吧。我们家大人有大量,会宽恕你的。”他料定她不敢说,说出去遭殃的是她。人的嘴可坏了,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把事传成什么样。没有也传成有。传出去,她还怎么混?
莫玦忍无可忍,挥着链枷打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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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梅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