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肆无忌惮地卷着屋顶瓦片上的雪到处飘荡,以至于明明乌云高挂未沉,却也闹得像是个大雪天。
今日的夜比以往都要深,李攸站在青虹阁三楼的外檐。
青虹阁的窗户比一般人家要严实很多,隔了两层槛框又贴了厚厚的油纸,隔风挡雨再好不过了,可碰到点妖魔鬼怪,着实没什么用处。
那看上去是人,却行动怪异的身影,正趴在窗外想要往屋里钻。
人的嘴巴再怎么张,也大不过拳头,可那东西的嘴巴几乎将一颗头劈成两半,咯嘣一声,窗框就断了一根,外层油纸应声破了,那东西依旧不满意还在向前。
风忽然变得老大,残雪如幕般遮眼,雪幕尚未落尽,一柄剑已经刺向那怪物的身影。
砰——
怪物反应极快,在剑刃尚未落下前,它已闪身到了屋顶,而那里早已没了“人”的身形,一只半人大的兽缓慢甩动着尾巴,目光凶狠地看过来。
那兽尾巴奇长,一身斑点,圆耳尖嘴。
秽鸦落在了李攸的肩膀上,口吐人言:“是灵狸。”
灵狸本不是猛兽,常行于夜间,便是修炼成精怪,大多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愿见人,如今却出现在尧都。
灵狸棕色的瞳孔里透露着血光,是沾过人血的妖兽
“看来近日的杀人案都是出自它之手了……”
乌俫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却是一空,原本立于身下之人,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灵狸身侧。
剑光冰凉地刺向灵狸,灵狸反应极快,身体腾空向后,然而翻身之际身子一顿,尾巴竟是落入了来人手里。
灵狸见状,翻身就是爪子,与此同时剑刃已经贴了上来。
噗嗤——
剑刃没入前爪,灵狸“嗷呜”一声,却是以爪固定长剑,反身后爪爪向李攸的脖子。
爪尖不输冰刃,若被爪到,别说命了,头都能直接当球滚。
李攸膝盖稍弯,反手抓住了灵狸的另一只后腿,紧接着就地一滚,一人一狸重重摔倒了地上。
而灵狸此时身体扭成了个麻花,还不等它反应,李攸抓住他偌大的尾巴扭了一圈,就地取材地将它两条后腿结实绑在一起。
一边抓着尾巴尖,一边将长剑连着爪子定在了地上,灵狸张着大嘴还想再袭,却在这时李攸一脚踹了下去。
李攸舔了舔方才翻下来而摔破的嘴角,嗤笑道:“还挺能折腾。”
秽鸦则落在旁边化成人形后走了过来:“不杀?”
“不杀。”话虽如此,李攸手上却未松。
乌俫觉得李攸有病:“扔了这么多饵,好不容易将这东西钓出来,图什么?”
李攸:“送礼。”
灵狸虽化人形,却好像没多少神志,便是被李攸控制,却还在哈着气一副不服的样子。
一人一兽打斗声不小,这会儿已经有巡城官兵往这边赶。
脚步声渐近,李攸收了剑,拎着偌大的灵狸像是拎个小鸡仔,脚下一轻人已经没了踪影。
*
李攸一早便去寻治栗内史,李琮既然说已经和袁晋打好招呼,该要的军饷一点都不能少。
谁知刚从袁府处出来时,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马车。
马车低调,看不出其身份,不过赶马车那人就很眼熟了。
李攸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但却被人叫住。
“李将军。”
李攸内心叹了口气,一直瘦长的手已经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黑色袖摆先探了出来,李攸还未上前,齐怀赟已经下了马车。
李攸不得已反了回去,作揖行礼时被齐怀赟扶了起来。
看见李攸的模样,齐怀赟眉头皱起,问:“伤着了?”
不过磕破了嘴角,今一早就好的差不多了,李攸照了镜子左看右看都看不出破绽这才出门,没想到一眼就被齐怀赟发现。
这人的眼睛可真毒。
李攸打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只是借口还没想出来,齐怀赟已经说起了别个。
“我在这等你多时,咱们边走边说。”
说着齐怀赟拉着李攸就要上马车,然而一下未能拉动,见李攸疑惑,齐怀赟叹了口气:“昨夜又死人了。”
“这种事,不是应该找宁大人?”
李攸不明所以,可齐怀赟不打算放过他,拉着他的手就是不肯松。
李攸不欲在袁晋的眼皮子底下与瑄王拉扯,最终还是上了齐怀赟的马车。
马车动了起来,齐怀赟才道死了的是季长元。
“说来这人还差点成了将军的内弟。”齐怀赟说的揶揄。
齐怀赟今日穿的颇为郑重,看着不像是专门来找李攸的,反而像是去参加宴席。
李攸假装没听见齐怀赟方才的话,疑惑地打量着,齐怀赟解释道:“本是去慎大人的席面,方才临时通知取消了。”
不等李攸问,齐怀赟接着说:“季长元死在青虹阁外,昨日有人捡到慎家公子与季长元一并去了青虹阁。”
齐怀赟拍了拍李攸的肩膀以示安抚。看似安抚,手指却在触碰时勾了勾。
李攸只知道枫溪坊近日疑似将春风楼的生意偷偷摸摸搬到了青虹阁一些,所以近日去了不少公子哥寻欢作乐。
他将濯雪尘偷偷洒在了青虹阁一些,夜里都会去转一圈看看,却没想到慎玚也去。
慎玚甚少踏入青虹阁,李攸是知道的。
李攸为自己的疏忽而心生懊恼,没有注意到齐怀赟的小动作。
长指几乎包裹住小将军瘦弱的肩膀,齐怀赟这才看清淡青色衣领之下,李攸的皮肤竟然这样白。发丝如裂痕版纵横交错在皮肤之上,显得那脖颈多了几分脆弱。
齐怀赟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很想碰碰小将军的皮肤,是不是如看上去的细腻,可也知道这样动作太唐突,小将军胆子小,容易将人吓跑。
最后还是齐怀赟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收回来。
马车滚滚不知道正在去往哪个方向,李攸心中思虑繁多,全然没有注意到齐怀赟的心思,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是在齐怀赟身边一点警惕也无。
对此齐怀赟很是高兴,说话声音都轻快了许多:“你无需担心,我已经派人去打探情况,慎公子无碍,倒是季家正想着怎么闹腾宁晟。”
“不过话说回来……”齐怀赟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人迹寥寥的街道。
在短暂地安稳了些时日后又开始死人,又大多是世家公子,已经有传言说地狱里恶鬼爬出来抓人索命。
如今人心惶惶已经少有人敢出门闲逛。
不过多时,齐怀赟搭在窗上的手指就被风吹得通红,他收回视线,看向李攸时意味深长笑了笑,说,“你不觉得近来死的人都很有说法吗?”
*
年根底下本应该热闹的尧都彻底笼上了一层阴影,百姓惶惶不安,原本已经能上朝的皇帝再次一病不起。
李攸再次被皇帝叫宫里秘谈了一次,无人知道两个人之间谈了什么,但是之后城外的沽园就被彻底查封了。
偌大的沽园被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查到,暗市更是人去楼空,明明什么风声都没有透露,到最后却也只像是个富户人家的庄园,什么也无。
对外宣称是这样子。
齐怀赟今日心情甚好,傍晚时溜达到了丰鹤楼。
今日一早丰鹤楼这边来了消息,说前些日子齐怀赟定的君子酿好了,烦王爷遣人一并来取。
王爷没遣人,自己去了。
刚进门就看见慎公子趴在桌子上哭天抹泪,大白天醉成这样,一边的掌柜更是连连叹气,那模样像是死了老娘,要多丧有多丧。
日前季长元的死让慎玚受了不小的打击,也可能不只是因为季长元的死。
那日慎玚在青虹阁遭遇了什么无人知晓,无论谁去问慎大公子都是一问三不知。
季家不依不饶,慎安志也不是吃素的,以犬子身体有碍,被歹人所惑神志不清为由,请遍了所有御医和民间大夫诊断,都没能断出个所以然,然后这个老头就坐到宫门口开哭。
季家耍无赖,慎安志就更无赖,比来比去,季家输了。
但是私下里,慎安志悄无声息地给李攸去了帖子,表示感谢。
慎玚如今能全须全尾的,慎安志心里明镜般。
不等齐怀赟知会,凌琸上前打探才知道,近来生意寥落,所以留了许多君子酿给王爷,可今日一早慎玚进来就大包大揽地要喝酒,不给就要砸店,这好不容易开坛的君子酿,如今已经被这位慎大公子喝了大半。
齐怀赟坐到了慎玚旁边,慎玚抬了抬眼皮,木讷的脑子勉强转了转,嗝了一声说:“你,你别靠我这么近,你是个麻烦精,靠太近了容易……容易惹事。”
齐怀赟想了想才明白这位慎公子大概是认出他了,但引得别的原因所以不愿与他同桌而坐。
齐怀赟自认最近自己挺消停的,满尧都的皇亲国戚,也就他最悠闲了,这句“麻烦精”可跟自己沾不上边。
但既然从慎玚嘴里说出来,慎家必然对于他这位皇子有所点评,出自谁口自是不用说。
齐怀赟心里念了一句:看来老狐狸对他很有想法,可惜狐狸窝出了个小羔羊。
五大三粗的羔羊趴在桌子上就又哭了起来,齐怀赟见此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叹了口气便想着派人去知会一声慎大人,谁知他刚动就被慎玚拉住。
齐怀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拉了拉椅子,这才贴着慎玚重新坐下,问他:“慎大公子有何吩咐?”
慎玚的脑子估计跟着酒一并下了肚,什么尊卑礼仪全都抛诸脑后,好不容易有个关心他的,登时眼泪鼻涕一大把,扒着齐怀赟的胳膊一改之前的排斥,开始嚎啕大哭:“王爷啊……果然王爷才是……才是最贴心的,什么亲爹兄弟都不如咱们王爷好!王爷……呜呜王爷您瞧着我家表妹如何?她今年…唔…虽才及笄,年龄小了些,却实在稳重,我瞧着……”
还没等慎玚瞧完,他歪着头就开始干呕。
齐怀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醉鬼,趁机想将胳膊收了回来,谁知慎玚反应甚快,头还没回正,手再次抓了过来。
跟酒鬼讲不了道理,齐怀赟打算一手刀将这慎媒婆劈晕,结果慎玚突然嚎了一嗓子将齐怀赟的动作止住。
“李攸!李洄之!呜呜,洄之……你怎么就抛下我跑了,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我这个生辰过的,过的……”慎玚摇头晃脑,齐怀赟却眸色变换。
李攸方才在此?丢下这种状态的慎玚可不像李攸能做出的事。
齐怀赟片刻的思考过后,他靠近慎玚一些,低沉的声音闷在耳朵里,催眠般蛊惑着慎玚的神经,问他:“李攸先前与你一起?现在去了何处?”
慎玚此时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道:“何处…洄之…洄之啊,你怎么就抛弃我了呢,这满尧都除了我还有谁真心对你,我,我知道亏得你我还能活,可你…你…嗝……我瞧着你才是个妖精,勾引人的妖精。”
慎玚显然已经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情绪大起大落后,整个人泄了气一般摊在桌子上。
凌琸这时靠了过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慎家前来接人了,倒是李将军,如今是去了何处?”
齐怀赟坐正身体却没有急着离开,他盯着慎玚看了一会儿,示意凌琸靠近一些,道:“找个机会透露给李琮,沽园那边保不住了。”
凌琸:“您是说将军现在在沽园?”
齐怀赟笑笑:“皇帝应该已经知道里其中关窍,治栗内史那边应该不需要我们再多操心,倒是太子那边,这么安逸可不行……”
“还得将事情闹得大些。”
*
沽园之内,远比外面看见的大很多,求中有个小山丘,来往人一度以为只是个风景好些,殊不知那其中一些院子关着些非常人所能想象的东西。
李攸站在院落门口,原本躁动的屋子异常安静。
陆陆续续有身影出来,低着头,身形上于常人并不相同,可满院的气息让人不敢有片刻松懈。
空气里都是令人胆寒的气息,亏得行动之人都出身行伍——李攸率先回尧都,紧随其后的精锐于昨夜才入城。
时隔多日,作怪的妖终于得以消停。
乌俫站在李攸身侧“啧啧”两声:“就说人心啊才是最无情的,死了那么多人,竟都是白死。若崔吴奕知道他儿子是被皇帝当成了引线,并将这事告诉了三皇子,你猜你爹会不会直接反了?”
李攸默不作声,他看着属下正一个个房间搜人,又将搜到的都带出来,男男女女皆是面容姣好,却没多少精气,死气沉沉地垂着头任由那些人将他们送往别处。
李攸上次前来便摸清了沽园的交易不止于死物,却也没想到沽园的主要钱财来源竟是这些。
沽园幕后之人手眼通天,自是不可能由一人撑起,其中不乏有人位及中枢,李攸起初以为这人是李琮。
上次的问询并非试探,李琮也没有半分遮掩地否认了,对于这种事情,李琮一贯不屑于撒谎,可能接触到精怪的,除了李琮想不到第二人。
后来李攸想明白了,也知道当初皇帝为什么会让他留心尧都动向,却不让他做出行动。
李琮不会参与这种要承担莫大风险的事情,他只需要提供消息就够了,自有人当替死鬼来给三皇子敛财,李琮不需要承担这个风险,所以即便将沽园被连根拔起,也不会撼动其根基。
皇帝忌惮李琮,自是不会在没有全然把握的情况下打草惊蛇。
可若有人当先头兵就不同了。
那日精怪从天而降掉进了崔家的院子,崔府家丁只是普通人,在死伤数人后,一路磕磕绊绊跟随着精怪出了城,最后眼瞧着精怪入了沽园。
詹事崔吴奕崔大人本就缠绵病榻,受此一吓彻底神志不清,于塌上缠绵一日后,咽了最后一口气。
崔家跪在殿前求皇帝给个公道,一并跪着的还有季家和太子。
日前,陛下刚刚钦赐季家小小姐季琬琰为太子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