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父母,回到那条通往出租屋的小巷时,天色已暗。
巷子很深,两侧是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斑驳,爬满青藤。路灯昏黄,间隔很远,光线无力地穿透渐浓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类似苔藓和老木头混合的气味,偶尔还飘来哪家窗口溢出的饭菜香,更反衬出她此刻形单影只。
这就是她放弃家里托关系安排的、那个在机关单位清闲却能看到三十年后的“铁饭碗”,孤身来到这座流光溢彩的S市,用每月三千五百块租金换来的“自由”。
一个夏天闷热如蒸笼50平米小单间,以及微信里的巨款。
父母离开后的第三天,苏冉正式开始了在S市的独居生活。
白天被忙碌的工作填满,数据、报表、各种ppt,以及上司各种角度的问题,连喝口水的间隙都被会议提醒占满,咖啡凉了还没抿到第三口” ,一切的繁忙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偶尔会产生一种“我已融入这座城市”的错觉。但当下班的地铁,将她从繁华的CBD区域拉出来,送回这间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时,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是那种令人心悸的安静便扑面而来。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脚步声在空荡房间里产生的回音。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微弱的、持续性的嗡鸣,听到自己呼吸的节奏,听到楼上邻居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走动声,苏冉甚至喜欢上听邻居的走动声。
她开始真正理解,母亲在她临行前,为何执意要把那锅她最爱吃的橙汁排骨,一份份仔细分装进七八个小小的保鲜盒里,再用标签纸仔仔细细写好日期。每热一份排骨,那酸甜浓郁的、属于“家”的独特味道,就能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多延续一天。
几天后的周末,一个巨大的、用粗糙木条加固的包裹,被汗流浃背的货运司机费力地搬到了客厅中央,几乎占据了小半个空地板。
拆开层层叠叠的防震泡沫板,苏冉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发掘般的虔诚。这是她从二手交易平台淘的实木书桌。卖家照片上木质温润,线条流畅,带着使用过的痕迹和光泽,有点像小时候姥姥家那张靠着窗的老书桌。款式简约复古,价格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给这间临时栖身的出租屋增添一点“品质感”和“归属感”的物件。
当桌子终于被安置在窗边预定好的位置,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才终于有机会凑近了,仔细抚摸它的纹理。木质确实不错,是老式的榆木,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厚感,触手生温。然而,在用软布擦拭桌面浮尘时,在靠近墙壁的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她发现了一道浅浅的、像是被什么硬物划过留下的白色痕迹。有些心疼地拿来湿布试图擦拭,指尖在划过附近木纹时,却感到一处微小的、异样的凹凸,与周围平滑的触感截然不同。
好奇心驱使下,她放下抹布,打开手机手电筒,凑近了仔细看。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颜色与木质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弄它边缘。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小块约指甲盖大小、扁平、颜色与木质近乎一致的物体,松动了,掉落在她微微汗湿的掌心。
它并不美,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通体是一种浑浊的、不均匀的乳白色,类似品质不佳的玛瑙,但又丝毫不透亮,内部布满絮状的、看上去灰蒙蒙的。她捏着它,走到窗边,对着头顶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白炽灯仔细端详。光线穿透它浑浊的外层,竟在核心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缕极深邃、极沉静的绿意。
那绿色,庄重如千年古井里幽深不见底的水,带着一种莫名的、几乎要将人视线吸进去的魔力。
这偶然的发现,让她因劳作而有些烦躁的心里,微微一动。苏冉捏着那块小石头,指腹反复摩挲它边缘圆润的弧度。一股奇异的、不同于普通石材的温凉感,不是冰冷的刺激,而是一种绵密的、持续的凉意,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悄然爬升,竟意外地压下了几分因独居和想家而盘踞心底、无处排解的燥热与空落。
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把这来历不明的小石头扔掉。晚上临睡前,它还被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关灯后,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苏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隔壁没有任何声音,整栋楼都安静得可怕。
她翻了个身,手无意中又碰到了那块石头。冰凉的触感在寂静和黑暗中格外清晰。指尖先碰了下,又缩回来,反复两次,才把它拢进掌心 。坚硬的质感硌着柔嫩的掌心肌肤,其实并不舒服。她闭着眼,自嘲地在想,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握着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东西,难道就能获得安全感吗?或许,仅仅是因为在这座举目无亲、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在这间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的出租屋里,她迫切需要手心里能切实地、紧紧地抓住点什么东西,哪怕是块奇怪的石头,也好过空无一物。
睡意终于在辗转反侧中模糊了意识。然而,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边缘的混沌时刻——
一声极轻极浅、却又无比清晰的叹息,像一根被冰镇过的、尖锐的针,毫无预兆地从她后颈的骨头缝隙里,直直地扎了进来。
那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她浑身一僵,睡意荡然无存。
没等她惊恐地睁眼,没等她发出任何声音,身侧那原本因她独自躺卧而显得宽绰甚至空荡的床垫,靠近边缘的位置,无声地、却又清晰地、向下陷下去了一小块。那凹陷的弧度自然而稳定,仿佛有一个拥有切实重量的物体,刚刚坐了下来,或者……躺了下来。
紧接着,一缕冰凉的、带着某种细腻丝绸般虚幻触感的东西,若有似无地、轻飘飘地擦过了她裸露在被子外的胳膊肌肤。
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缓慢而确定的意味,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