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沉甸甸的纸箱被搬家师傅有些粗鲁地挪进玄关,底部与地砖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苏冉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揪,那箱子可是从老家辛辛苦苦拉来的书啊,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希望不要因为超时扣费,对她而言,现在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计较。
“辛苦您了。”她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视线却像被钉住,直到师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电梯口。
“咔哒。”
老旧的防盗门被她轻轻关上,几乎就在同时,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灭。隔壁女人尖锐的声音,就像一群受惊的麻雀,蛮横地穿透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的墙壁,扎进她的耳膜:
“这月房租又涨五百!你那死工资够干什么?啊?天天就知道打游戏!”
五百块!
苏冉心口一紧,下意识环顾这间刚刚租下、还弥漫着灰尘和陌生气息的小屋。墙角堆着未拆的行李,窗户关不严,漏进一丝微凉的风。那一刻,她仿佛真切地感觉到,那五百块是从她自己干瘪的钱包里扑棱着翅膀飞走的。
“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妈妈邱芬的声音把她从隔壁的财务危机中拉了回来。
母亲再次把那个印着褪色小草莓图案的马克杯从敞开的纸箱里翻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苏冉手里。“这个放桌上,你明天早上起来冲咖啡顺手。还有,”妈妈顿了顿,抬手捋了捋苏冉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别再竖着耳朵听别人家的事了,一个人在外地,不要多管闲事,记住没?”
苏冉瘪瘪嘴,拇指摩挲着杯壁上那颗草莓凸起的轮廓,小声辩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是……就是八卦一下。”
另一边,爸爸苏亚金正费力地把她那颗巨大的毛毛虫藤编摇椅,调整到卧室唯一能晒到下午太阳的角落。他试了几个方位,最后满意地拍了拍摇椅表面,扬起细微的尘屑。“这里离路由器近点,”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因用力而有些闷,“你躺着刷剧,信号好。”
苏冉拿着小草莓马克杯,看着父母在这间不过几十平米、墙皮有些许剥落的小小出租屋里,为她笨拙地、一点一滴地复刻着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家的生活轨迹。熟悉的杯子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晒太阳的角落要留给最能慵懒放松的家具,连网络信号这种细节都被考虑周全。这一切琐碎的布置,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她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暂时兜住。
但隔壁女人那带着哭腔和绝望的质问,像一根被冰镇过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这个由父母用唠叨和汗水亲手搭建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泡泡。
“啪”,母亲按亮了厨房惨白的灯,照亮狭小空间里崭新的厨具。她正把从家里带来的橙汁排骨一份份用保鲜膜包好,仔细塞进冰箱冷冻室。“这块明天拿出来放冷藏,下班回来一热就行……这块你下周吃,别懒,记得提前化冻……这块留着,万一,万一同事来家里吃饭,也好加个菜,显得咱不局促……”
“谁上班累死累活的,还带同事回这出租屋吃饭。”爸爸苏亚金在一旁拆台。但他手里却没停,正用随身带的多功能折叠刀,认真地把苏冉那把有点松动的餐椅背面的螺丝给紧了又紧,“你妈就是觉得你在大城市能当上交际花,天天呼朋引伴。”
“你懂什么!”妈妈回头瞪他一眼,用力压实了冷冻室的抽屉,“冉冉,别听你爸的。与人交往,分寸感要有,但该有的热情也不能少……”
“与人交往,吃点家里的总比外面地沟油强。”爸爸学着她的腔调,慢悠悠地接完了下半句,成功换来邱芬作势要打的扬手。
苏冉靠在厨房窄小的门框上,看着他们一个唠叨一个顶嘴,这幕她看了二十年的相声现场,在此刻这间陌生的屋子里,焕发出一种奇异而珍贵的温度。她的嘴角刚不由自主地弯起来,一股酸涩却毫无预兆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
爸爸把修好的椅子推回餐桌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直起身,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苏冉身上,很轻地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好了,这回不会再晃了。”
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那种寂静,像深夜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却力量巨大地漫上来,迅速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压迫着耳膜。父母带来的、充盈在每个角落的生气和声音,正随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苏冉走到餐桌旁,坐到那张刚刚被父亲修好、不再摇晃的椅子上,手指下意识地划过光滑而稳固的椅背。桌角,还放着妈妈硬塞进来的一罐自制辣酱,红油鲜亮,瓶口被密封得严严实实,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可能,也封存了来自家乡的味道。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掉下来,“嗒”一声轻响,在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桌面上,砸出一个深色的、清晰的小圆点。
原来,人长大,就是从意识到“这把椅子,以后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坐了”开始的。
这个认知如此平凡,却又如此沉重。
那晚,邱芬执意和女儿挤在那张1.5米宽的双人床上。关了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谁也没真的睡着。苏冉能清晰地闻到母亲身上那股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是糅合了母亲自身体温的气息。她曾听说,喜欢一个人身上的味道,是对那个人最本能的生理性喜欢。她想,她对邱芬的感情,大抵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如同植物趋光般的本能牵引。
“这窗户,夜里好像有点透风。”邱芬在黑暗里轻声说,带着睡意模糊的鼻音。
苏冉没吭声,只是像只畏寒的小兽,又往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缩了缩,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安心的气息,汲取着这短暂的、几乎是偷来的温暖。她清楚地知道,这片温暖的港湾,天一亮,就要被现实抽走了。
第二天高铁站,人声鼎沸,广播里冰冷的电子女声反复播报着车次信息,催促着离别。
邱芬一遍遍整理着苏冉并不凌乱的衣领,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苏亚金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游移,双手不自在插在裤兜里,又拿出来。
就在广播再次响起,催促检票,邱芬终于松开手转身走向检票口的瞬间,苏冉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她掏出来,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显示着一条微信新消息。
是苏亚金发来的。转账10w,买包钱。(奢侈品包包是苏冉的爱好,也是苏亚金最常鄙视的“虚荣消费”。)
她猛地抬头,视线急切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只看见父亲已经拉过行李箱,混入人流的宽阔而微驼的背影,和他背在身后,朝着她的方向,快速而用力地挥了挥的那只粗糙大手。
苏冉像被钉在原地,周遭所有喧嚣瞬间褪为模糊背景音。她死死攥着手机,冰凉的手机壳硌着掌心。那笔看似冰冷的电子转账,此刻却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笨拙却滚烫的手掌,带着他全部的不善言辞和深埋的关切,重重按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瞒着母亲,积攒了多年的所有私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