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凉风阵阵,房间内烛火晃动。
裴亦清执子,与云熙迟对弈,黑棋刚落,他忽地想起桑雨疏拙劣的棋艺。
“天色已晚,桑姑娘人呢,还没回来?不会是准备住在楚兰汜那里吧。”裴亦清向对面望去,多了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云熙迟灌了口酒,随意落下一子:“怎么,你找她有事?”
不善的话语砸过来,裴亦清笑着摇摇头,他搞不清云熙迟是怎么想的。
明明桑雨疏的身份有疑,行事诡异,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云栖,竟把她放了出来,更是活到现在。
如今与药神谷的人遇上,不知要引起什么麻烦。
说他们二人不认识,裴亦清是不信的,不认识能聊到这个时辰?
但云熙迟显然不想提及此事,裴亦清索性换个话头。
“我听闻,程青澜将清风使那两具玄鸾的尸体交予你了,还有随身的几块令牌,玄鸾猖狂,你借此机会针对,自是可以。”
“但巫柳一案呢,你不打算插手?”
云熙迟没有回应,他懒散地向后一靠,顺手扯开衣领,酒液蒸出的红意已蔓上脖颈。
见他的样子,裴亦清低头,大致扫了一眼棋盘。
行,他又输了。
与云熙迟下棋,从来就没有赢的时候,裴亦清索性把棋子扔回棋篓。
“说起来,昭妃病的可真是时候,再过几日,就是皇兄的生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熙迟,你兄长好不容易放你出了云栖,你倒是做些什么啊。”
裴亦清端起茶杯,故意拱火道:“云栖的三公子若是再不出手,天都的人,都快要忘记你当年的事迹了。”
喉结上下滚动,云熙迟舔舔唇角,敛起的剑眉犹如锋利的刃。
他轻哼出声:“谁说我不打算插手,不过时候未到。”
戌时已过,桑雨疏在楚兰汜的偏院住下。
楚兰汜不仅给了她金疮药,又附带几支安神香,安神香效用显著,桑雨疏很快便进入梦乡。
相反正院内,楚兰汜还未入睡。
他坐在铜镜前,外衫松垮地披在肩上。
楚兰汜拨弄着额角的碎发,指腹向耳后摸去,人皮面具剥落,狐狸眼微微弯起,一张浓艳昳丽到极致的面容现露。
“一更烛燃,二更潜行。”
“三更杀人。”
*
银杏叶飘落,碾入污泥。
“迟公子,烦请留步。”
桑雨疏转过弯时,正好听到这句话,再看到云熙迟的身影,她不禁腹诽,还真是巧。
这条是去找楚兰汜的必经之路,桑雨疏想了想,不太想和云熙迟碰面,她只好放轻脚步,躲在回廊旁的假山后。
“小女祖父与云老太爷相识已久,家父又时常夸赞公子青年才俊,读书万卷,恰逢公子来到天都,家父便想请公子前往府内一叙。”
仅隔一道墙,桑雨疏听的甚是清晰。
她忽地想到,执风云令者,为防江湖动乱,此生不可再出云栖。
然云老太爷病重,风云令的下一任主人未选出。
如今,风云令无主。
“若是公子今日有事暂忙,不知公子在天都停留几日。”
闻言,桑雨疏好奇地投去视线,女子的背影纤瘦,腰不盈一握。
定是哪家的贵女,可惜她不认识。
不过,聊天声愈发减小,桑雨疏从假山后探出头,脚步声自身后突然响起。
桑雨疏回眸,微热的气息洒在耳畔。
清香袭来,兰芷的味道。
“嘘。”
是楚兰汜。
他俯着身子,直视桑雨疏微微颤动的瞳孔,打趣道:“桑姑娘这是在偷看什么。”
二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兰芷的甘味钻入鼻腔,对上他眯起的狐狸眼,桑雨疏不禁向后退着,却紧贴在了山石上。
凉意透过衣衫,被人抓包,桑雨疏有些心虚,她别开眼神,刚想开口解释,一道诧异的嗓音传来。
“你们为何在这里躲着?”
桑雨疏呼吸一滞,她明明躲的好好的,都怪楚兰汜凑过来,他身形颀长,假山都遮不住。
“都怨你,被发现了吧。”
说罢,桑雨疏眉心轻蹙,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准备从原路溜走。要是被云熙迟发现她在偷听,定会为难自己。
面前温热的空气渐冷,人影消失。
楚兰汜眉角稍抬,缓缓站直身子,望向聊完天走过来的云熙迟二人。
“今早听国公谈及,迟公子离府有要事商办,原以为会花上几个时辰,却未想到会在此处偶遇。”
云熙迟没有吭声,目光看向假山后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衣角。
求自己时温言软语,利用完便躲的严实,连见都不愿见。
眼神落到挂着笑容的楚兰汜身上,云熙迟莫名觉得碍眼的很。
区区药神谷而已。
“你就是那位药神谷的神医?我是曲家长女,名文染,家父昨日还提起,说是定国公府祖德庇荫,竟能请到公子。”
曲文染自假山收回视线,她若没看错,方才那里还有位姑娘。
果然,药神谷的人也不能免俗。
她会心一笑:“晚些时辰舍下设宴,公子得空,不如前去凑个热闹,适才迟公子答应……”
“我未曾答应。”
毫不客气的话语响起,得体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曲文染疑惑,他不是说好同意的吗。
与云熙迟低沉的神色不同,楚兰汜唇角的弧度未变,只是眼底的笑意逐渐扩大,像是察觉到什么。
“怕是要辜负姑娘好意了,晚些我还要为延礼公子熬药,实在是走不得。”
“对不住,文染姑娘,他日得空,定会拜访。”
尽管他相貌平平,但他的语气诚恳,态度更是温润有礼,曲文染顿生几分好感。
云熙迟向来讨厌这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眉目间讽意更甚:“国公千金百银请楚公子来,可不是忙里偷闲的。”
“比起迟公子,还是逊色一些。”楚兰汜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到曲文染身上:“不过公子怕是误会了,药神谷治病救人,不收诊金。”
曲文染眼观鼻鼻观心,她不明白,这两人不是昨日才见的面,为何都如此大的火气。
*
微风淡荡,花枝横斜。
凉亭下的鼓凳上,楚兰汜替桑雨疏添茶,与她谈及近两日的发现。
“竹吻虽是剧毒,却与昭妃娘娘的病状不同,再者,我昨日去检查钟延礼的情况,也不像竹吻。”
桑雨疏诧然:“秦姑娘有救了?”
掌心握着茶杯,思绪活络,她当时听纪止尘说起此事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确有蹊跷。
一杯饮尽,却未再添水。
楚兰汜放下茶杯:“药快要煎好了,桑姑娘不如与我一同去看看钟延礼?”
“我与你去……可方便?”
桑雨疏偏要来定国公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想亲眼看看钟延礼的病情。
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那是定国公宠爱的幺子,她怕是还没跨过门槛,就被当成犯人抓了起来。
“为何不便?一切事情有我在呢,不用害怕。”
他的嗓音如林间清泉,桑雨疏抬眼望去,一抹浅淡的笑意漾在他的眼尾,温柔的很。
溶溶的月亮升上树梢,夜色凉如水。
若不是楚兰汜亲自带她来,桑雨疏很难相信床上躺着的人是钟延礼。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具尸体。
浑身干瘪,塌下去的胸膛看不出起伏,仅剩一层薄薄的、黑褐色的皮贴在骨头上,仔细看,还能看到可怖的斑点,密密麻麻。
钟延礼还未及冠,却遭了如此罪。
“怎会如此严重?”
桑雨疏捂紧脸上围着的巾帕,她环视四周,雕花窗楹被宽大的木板钉上,窗缝里更是塞满布条。
房间密不透风。
也暗的很,只有楚兰汜掌心捧着的银烛,在散发着微弱的光。
“虽说我的祖父师从药神谷,但只是外门弟子,医术不精,传到我这,更是察觉不到什么端倪。”
楚兰汜微微叹气:“难办啊难办。”
桑雨疏秀眉紧蹙,情况比她想象的严重许多:“我能过去看看吗?”
“定国公说,最好不要,但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又不会多嘴说些什么。”
看向楚兰汜的眉眼微弯,桑雨疏打定主意,向床边走去。
房间里的空气并不好闻,她压下喉间的痒意,抬头掀开纱帘。
下一秒。
手腕被人凭空截住。
指间的银针在烛光下划出道优美的弧线,落到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接连不断的质问砸过来,桑雨疏认出这个嗓音是谁:“云熙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