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情笺 第9章 第 9 章

秋意渐浓，医馆庭院里的银杏树开始泛黄。储相夷坐在窗边誊写医案，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总会在那棵银杏树下停留片刻。

那里曾经有个少年，总爱在树下背书。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时背得困了，就靠着树干打盹，手里还攥着翻开的《黄帝内经》。

"相夷。"林玉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老爷子来了，说是要谢谢你上回开的方子。"

储相夷收回思绪，起身迎客。王老爷子是医馆的老熟人，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不放："储大夫，你那方子神了！我这老寒腿，多少年没这么舒坦过了。"

"是您老福气好。"储相夷含笑应着，目光却不经意地瞥向门外。

林玉茗看在眼里，轻声说："白蔹今天不会来了。杜明宇早上来说，他们实验室要接待一个国外的专家团。"

储相夷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漾开细小的涟漪。他记得白蔹最讨厌这种应酬，每次都要找借口提前溜走。有一年中秋，他就是为了躲开家里的宴席，跑到医馆来，躲在药柜后面睡着了。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将茶盏推到王老爷子面前，"这茶里加了决明子，对您的眼睛好。"

送走王老爷子，日头已经偏西。储相夷站在廊下整理晾晒的药材，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正对上白蔹略显疲惫的眼睛。

"师兄。"白蔹站在门槛外，手里提着个纸袋，"路过李记，买了些桂花糕。"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储相夷注意到他的领带系得有些歪，这是他一贯的毛病——心情不好时，连领带都系得心不在焉。

"进来坐。"储相夷侧身让开，"正好有新到的龙井。"

白蔹却站在原地没动："不了，实验室还有事。"他将纸袋放在门边的石墩上，"这是给徐伯的。"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李记的桂花糕，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每次白蔹惹他生气，总会买这个来赔罪。

"你嗓子还没好全，"储相夷轻声说，"少喝咖啡。"

白蔹的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师兄还是老样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储相夷却听懂了。

两人隔着门槛相对无言。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交汇，又分开。远处传来卖桂花粥的吆喝声，悠长绵软，像极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

最后还是白蔹先开口："我走了。"

他转身离去，脚步有些匆忙，像是怕自己后悔。储相夷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才缓缓拾起那个纸袋。

桂花糕还带着余温，甜香透过纸袋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储相夷想起很多年前，白蔹第一次买桂花糕来赔罪的情景。那时他才十二岁，因为弄坏了储相夷的砚台，吓得躲在树后不敢出来。最后还是储相夷找到他，两人分着吃了那包已经凉透的糕点。

"师兄，"少年白蔹仰着脸问，"你会一直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生气呢？他从来就生不起他的气。

夜色渐深，储相夷在书房整理古籍，忽然听见后院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推开窗，看见白蔹蹲在药圃里，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白蔹花搭支架。

月光如水，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沉睡的花朵。这是他们年少时的约定——

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在院子里种一株白蔹花。

"怎么来了？"储相夷轻声问。

白蔹抬起头，眼里有细碎的月光："实验室的空调又坏了，来你这儿避避。"

他说得轻松，储相夷却看见他额角的细汗。这人总是这样，找的借口都漏洞百出。

"进来喝杯茶吧。"储相夷让开身子，"刚沏的普洱。"

茶香袅袅中，两人相对而坐。

白蔹捧着茶盏，指尖微微发白："今天见了个美国的专家，他想请我去那边的实验室工作。"

储相夷斟茶的手顿了顿，茶水险些洒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壶，声音平静无波："机会难得。"

"是啊，"白蔹低头看着茶汤中浮沉的叶片，"待遇很好，研究条件也是一流的。"

窗外传来秋虫的鸣叫，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储相夷摩挲着茶盏边缘，忽然想起白蔹十八岁那年，收到国外名校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那时少年红着眼睛问他："师兄，你希望我去吗？"

他当时说了什么？对了，他说："你应该去。"

如今，历史又要重演了吗？

"什么时候走？"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白蔹抬起头，眼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还没决定。"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储相夷送他到门口，夜风很凉。白蔹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师兄，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呢？"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储相夷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可是最后，他只是说："别任性。"

白蔹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苦涩："是啊，我总是在任性。"

他转身离去，这一次没有回头。储相夷站在门口，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关上门。

茶还温着，桂花糕的甜香还在空气中弥漫。储相夷走到药圃前，看着那株刚刚搭好支架的白蔹花。花瓣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像是某人含泪的眼睛。

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每次受了委屈总是强忍着不哭，眼睛却红得像只兔子。那时他总会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一个故事。

可现在，他成了那个让白蔹受委屈的人。

夜很深了，储相夷却毫无睡意。他取出那本《本草纲目》，翻到记载白蔹的那一页。

"其根入药，味苦，性寒，"他轻声念着，"清热解毒，散结止痛。"

可是这世上有一种病，既不能清热，也不能解毒。它像一味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人的心，让人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品尝那份说不出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