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来得悄无声息。储相夷清晨推开医馆的门,看见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铺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
徐伯正在院子里扫落叶,见他来了,直起腰来说:"白蔹那孩子昨晚来了,在药圃里忙活到半夜。我起夜时看见他,浑身都湿透了,劝他进屋歇歇,他也不听。"
储相夷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后院,看见那株白蔹花不仅被细心地理好了支架,旁边还新种了几株药草。雨水从屋檐滴落,在花叶上聚成晶莹的水珠。
"这个傻子......"他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拂过湿润的花瓣。
一整天,储相夷都心神不宁。给病人把脉时,他三次写错了药方;煎药时,又差点忘了加生姜。午后的医馆格外安静,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棂。
林玉茗来送新做的冬衣时,看见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放心不下,就去看看吧。"
储相夷没有作声,只是将冬衣仔细叠好。衣领处绣着细密的缠枝纹,是白蔹最喜欢的花样。
傍晚时分,雨下得更大了。储相夷撑伞出门,说是要去城西出诊。可走着走着,却不知不觉来到了白蔹的实验室楼下。
窗口还亮着灯,那个清瘦的身影正在仪器前忙碌。储相夷站在梧桐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白蔹发烧在家,他冒雨去送药。少年裹着被子,脸颊烧得通红,却还强撑着说:"师兄,等我长大了,也要当个大夫,帮你分担。"
如今他成了杰出的研究员,却离医馆越来越远。
"储大夫?"杜明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怎么站在这里?"
储相夷回过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路过。"
年轻人眼睛一亮:"正好!白老师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我劝不动他。您去说说他吧?"
实验室里,白蔹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明宇,帮我把第三组数据再核对一遍。"
"先吃饭。"储相夷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白蔹猛地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师兄怎么来了?"
"路过。"储相夷打开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鸡丝粥,"趁热吃。"
白蔹接过勺子,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储相夷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颤,各自移开视线。
"听说你昨天后半夜淋雨了。"储相夷状似随意地说。
白蔹低头搅动着粥:"嗯,种了几株新的药材。"他顿了顿,"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味七星草。"
储相夷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七星草难得,只在深秋雨后发芽。为了这几株药草,白蔹竟在雨夜里守了半宿。
"不值得。"他轻声说。
"值得。"白蔹抬起头,目光灼灼,"对你重要的,都值得。"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两人的心扉。储相夷看着白蔹清瘦的脸庞,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生病,总是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如今这孩子长大了,却依然让他放心不下。
"美国的那个机会,"储相夷艰难地开口,"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白蔹放下勺子,粥还剩大半碗:"师兄希望我去吗?"
又是这个问题。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少年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储相夷别开脸:"你应该......"
"我知道,"白蔹打断他,"我应该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储相夷想起小时候,白蔹每次难过时都会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平静的外表下。
雨停了,月光从云层后探出来。白蔹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要的。"白蔹执拗地说,"就像以前一样。"
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那棵老梧桐树时,白蔹忽然停下脚步:"记得吗?小时候我总爱爬这棵树,有一次摔下来,是你背我回去的。"
储相夷望着树梢。月光下,那些残留的雨珠闪着细碎的光,像谁的眼泪。
"那时候你哭得很凶。"他说。
"不是因为疼,"白蔹轻声说,"是因为你凶我。"
储相夷怔住了。他从来不知道,当年那个少年的眼泪,竟是因为他的责备。
走到医馆门口,白蔹忽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木盒:"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书签,上面刻着一株白蔹花,花瓣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像是晨露。
"我自己做的。"白蔹的声音很轻,"以后你看书时,就能想起......"
想起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储相夷摩挲着书签上细腻的纹路,忽然很想把眼前这个人拥入怀中。可是他不能。就像他不能留住秋天的梧桐叶,不能阻止白蔹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不能埋没了这个青年本该绽放的前途和光华。
"保重。"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
白蔹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你也是。"
他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的手机邮箱里,静静躺着一份拒绝工作机会的已发送邮件。
储相夷站在门口,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打开那个木盒。
书签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夜很深了,储相夷却毫无睡意。他坐在窗前,看着那枚书签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窗外,那株白蔹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某个人无声的叹息。
有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有些情,注定要深埋在岁月里,像一味陈年的药材,越久越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