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入了雨季,雨便淅淅沥沥地不肯停。医馆的天井里,青石板总是湿漉漉的,泛着幽光。储相夷立在廊下看雨,白大褂的衣角被风轻轻掀起,又落下。他身上那股子药香,在这样的雨天里愈发浓郁了,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林玉茗撑着油纸伞从外面进来,伞面上滚着晶亮的水珠。她收伞时看见储相夷,脚步顿了顿,才轻声说:"药煎好了,在灶上温着。"
"有劳。"
储相夷转过身,眉眼在雨天的暗影里显得格外深邃。他今日气色不太好,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还沉着星子般的光。
林玉茗看着他走向药房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时他们都还小,白蔹爬树摘桑葚摔了下来,储相夷背着他一路跑回医馆。少年的白大褂被桑葚汁染得紫一块红一块,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那时的储相夷,眼睛里是有火焰的。
可现在,那火焰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只余下一点微弱的星火,在深不见底的夜里明明灭灭。
"相夷,"她忍不住唤住他,"白蔹他......前日来问我,你是不是又失眠了。"
储相夷的脚步滞在原地,却没有回头。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良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何苦......"林玉茗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她看见储相夷微微耸动的肩胛骨,像是一只被困住的蝶。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徐伯领着个面生的年轻人进来。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时兴的牛仔外套,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果篮。
"储大夫,"徐伯笑呵呵地说,"这是街口新开水果店的小赵,说是特意来谢谢您上回给他奶奶开的方子。"
小赵忙不迭地把果篮递过来,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储大夫,我奶奶吃了您的药,咳嗽好多了!她非要我送来这些,说都是今早刚到的鲜货。"
储相夷这才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惯常的温和笑意:"老人家太客气了。这几日天气反复,还要多注意保暖。"
小赵连连点头,目光却在医馆里好奇地打量。当他看见墙上挂着的那些老照片时,忽然"咦"了一声:"储大夫,这张照片里是您和白老师吧?我前天去白老师实验室送水果时看见他了,他好像感冒了,说话声音都是哑的。"
储相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白大褂的衣角:"是吗?"
"是啊,"小赵浑然不觉气氛的微妙变化,"白老师带着学生在做什么新药研究,说是能把中药的效果提高好几倍呢。我去送水果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咳嗽......"
林玉茗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忽然插话道:"小赵,你方才说今早到了批新鲜的雪梨?"
"对对对!特别水灵,炖冰糖最润肺了。"
储相夷沉默片刻,转身对徐伯说:"劳烦您去挑几个雪梨,再配些川贝、百合......"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用那个青瓷碗装着。"
徐伯会意地点头,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林玉茗却怔住了——
她认得那个青瓷碗,是白蔹小时候常用的,碗底还磕了个小缺口。这么多年,储相夷一直收着,从不让人碰。
小赵走后,医馆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雨声渐密,敲在瓦片上,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
储相夷站在药柜前配药,手指在一个个小抽屉间流连。当归、黄芪、防风......每味药都称得极准,分毫不差。他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瘦,白大褂空落落地挂在身上,像是又宽大了些。
林玉茗在一旁帮着整理药材,忽然轻声说:"既然担心,何不自己去看看?"
储相夷的手停在半空,一味决明子从秤盘边缘滑落,在柜台上溅开细碎的声响。他望着那些散落的药材,像是望着某种无法收拾的心事。
"玉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天的宁静,"你看这雨,下得这样缠绵,可每一滴终究要各自落在该落的地方。"
这话说得含蓄,林玉茗却听懂了其中的意味。她想起小时候,他们三个人常在雨天玩一种游戏——用手心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看谁接得住最完整的一滴。可没有一次成功过,再小心翼翼,水珠都会从指缝间溜走。
就像有些人,有些情意,注定是留不住的。
这时,杜明宇撑着伞匆匆跑进医馆,裤脚都湿透了。他是来取白蔹落在社区医院的一份资料的,看见储相夷,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储大夫!正好遇见您。"杜明宇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白老师让我问问,这个方子里加一味石斛会不会太寒?"
储相夷接过笔记本,目光在熟悉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白蔹的字总是带着几分飞扬的意气,即便是在病中,也不减锋芒。
"石斛性平,不碍事。"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倒是这味黄连,剂量可以减三分。"
杜明宇认真地记着,忽然抬头笑道:"储大夫,您和白老师真是默契。他昨天也这么说,就是不敢确定。"
储相夷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写批注。阳光偶尔从云缝中漏出来,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林玉茗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酸楚。她想起小时候,白蔹总是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储相夷身后,两个人在药圃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储相夷教他认药材,他就仰着小脸认真地听,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可现在,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要借着第三个人传话。
杜明宇临走时,储相夷忽然叫住他:"等等。"他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个食盒,正是先前林玉茗送来的那个,"这个...带给他。"
食盒里装着刚配好的药材,还有那个青瓷碗装着的冰糖雪梨。碗盖扣得严严实实,生怕漏了一丝热气。
杜明宇接过食盒,笑嘻嘻地说:"储大夫放心,我一定送到白老师手上。"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道,"其实白老师就是嘴硬,他昨天还问我,医馆这几日病人多不多......"
雨又下大了,杜明宇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储相夷依然站在原地,望着门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许久没有动弹。
林玉茗轻声问:"既然知道他惦记,为什么还要这样?"
储相夷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天井里那株被雨水打湿的白蔹花上,花瓣在雨中微微颤抖,像是承受不住这过分的滋润。有些花,是经不起太多雨露的——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
徐伯从后院匆匆走来,脸色不太好看:"相夷,刚才整理药材时发现,前日进的那批黄芪有些受潮了。"
储相夷猛地回过神:"严重吗?"
"我看了看,怕是会影响药效。"徐伯忧心忡忡地说,"这批黄芪是准备给王老爷子用的,他的方子耽误不得。"
储相夷立即起身:"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向后院,白大褂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林玉茗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储相夷像是在用这些琐碎的医馆事务,来填补某个看不见的空洞。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照在廊下那个青瓷碗上。碗里的冰糖雪梨已经凉了,晶莹的梨肉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而此时的白蔹,正对着杜明宇送来的食盒发呆。青瓷碗还带着淡淡的余温,像是某人小心翼翼的关心。他舀起一勺梨汤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化不开心头那股酸涩。
杜明宇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医馆的见闻:"储大夫今天脸色不太好,配药时一直按着胸口......"
白蔹的手猛地一颤,勺子在碗沿碰出清脆的声响。
"你说什么?"
窗外,月亮终于完全从云层后探出身来,清辉洒满人间。两个身处不同地方的人,望着同一轮明月,各自咽下满腹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