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医馆庭院里的白蔹花已经谢了,只剩下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储相夷正在给一位老太太针灸,银针在苍老的皮肤上轻轻捻动,老太太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琐事。
"......我那个孙子啊,跟他对象闹别扭了,天天板着张脸。"老太太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心里有话都不肯直说。"
储相夷的手微微一顿,银针偏了半分。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回来,温声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难处。"
送走老太太,已是日暮时分。储相夷站在廊下洗手,冰凉的水流过指尖,让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最怕冷,一到冬天就喜欢把冰凉的手往他袖子里塞。
"相夷。"林玉茗从药房出来,手里捧着个青瓷罐子,"这是白蔹托杜明宇送来的,说是新研制的药膏,对冻疮有效。"
储相夷擦手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的冻疮是旧疾,每年冬天都要发作,白蔹总会变着法儿给他做药。
"他......最近好吗?"
"看着瘦了些。"林玉茗将罐子放在石桌上,"听杜明宇说,他这几天都在实验室过夜。"
储相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记得白蔹有胃病,不能熬夜。
夜深了,储相夷在书房整理医案,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实验室的方向还亮着灯,像夜空中最固执的一颗星。
他起身泡了杯参茶,又找出珍藏的暖手炉,却迟迟没有动作。窗外忽然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在灯下飞舞,像极了某个雪夜里,少年在他掌心写下的那个字。
最终,他还是撑伞出了门。
实验室里,白蔹正对着一堆数据发呆。听见敲门声,他头也不抬:"明宇,把第三组数据给我。"
"是我。"
白蔹猛地抬头,看见储相夷站在门口,肩头落着细雪,手里提着个食盒。实验室的灯光在他身上镀了层柔和的光晕,像是从旧梦里走出来的人。
"师兄?"白蔹慌忙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咖啡杯,"你怎么又来了?"
储相夷的目光扫过那滩污渍,又落在白蔹泛青的眼圈上:"路过。"
食盒里装着热腾腾的汤面,还有他惯用的那个暖手炉。白蔹捧着面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趁热吃。"储相夷在他对面坐下,自然地拿起桌上的数据报告翻阅,"这里算错了。"
他的指尖点在一处公式上,声音平静无波。白蔹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人也是这般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第一个药方。
"师兄还是这么细心。"
"你还是这么粗心。"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世界染成一片纯白。
储相夷起身关窗,余光瞥见白蔹电脑屏幕上的一行字:"基因编辑技术在中药育种中的应用"。他记得这是白蔹研究了多年的课题。
"进展如何?"
"遇到些瓶颈。"白蔹揉了揉太阳穴,"总是差一点。"
储相夷的目光在实验室里巡视,最后落在一个培养皿上:"试试加一味三七。"
"为什么?"
"活血化瘀。"储相夷拿起培养皿,对着灯光仔细观察,"你的样本里,有瘀堵。"
白蔹怔怔地看着他。这么多年过去,储相夷依然能一眼看穿问题的关键。就像小时候,总能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师兄,"他轻声问,"如果我说,我找到解决遗传病的方法了呢?"
储相夷的手微微一颤,培养皿险些滑落。他背对着白蔹,声音有些发紧:"什么遗传病?"
"储家的遗传病。"
实验室里静得能听见雪花敲打窗户的声音。
储相夷缓缓转身,对上白蔹坚定的目光。
"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这个。"白蔹走到他面前,"你们家的医案,古籍里的记载,还有现代基因技术......我都查过了。"
储相夷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那些深夜里,白蔹总是在翻阅储家的医案;想起他执意要学基因工程;想起他一次次暗中追问储家的病史......
原来,都是为了这个。
"不值得。"储相夷的声音沙哑,"不值得你浪费这么多时间。"
"值得。"白蔹执拗地看着他,"对你重要的,都值得。"
这句话,他今晚说了第二遍。
储相夷忽然觉得很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推开这个人,可白蔹总是这样,不顾一切地要闯进他的世界,闯进他背负的沉重命运里。
"白蔹,"他艰难地开口,"有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白蔹抓住他的手腕,掌心滚烫,"师兄,让我帮你。"
储相夷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盛着太多他承受不起的情意。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储家世代传承的使命,想起那些深埋在血脉里的诅咒,想起那些历经反复试验却归于徒劳的脉案。
"够了。"他甩开白蔹的手,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我的事,不用你管。"
白蔹僵在原地,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储相夷不敢再看,转身走进风雪中。
雪下得更大了。储相夷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任凭雪花落满肩头。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每次被他责备后,都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那时他总会心软,去找他,哄他。
可是这次,他不能。
回到医馆,储相夷在书房里坐到天明。案头放着白蔹送来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打开瓷罐,指尖沾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生着冻疮的手上。
药膏很凉,却让他想起那个人的温度。
天快亮时,雪停了。储相夷推开窗,看见医馆门口站着个人。白蔹裹着单薄的外套,在雪地里站成了一尊雕塑。
看见他开窗,白蔹抬起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师兄,我找到新的研究方向了。"
储相夷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他想起很多年前,白蔹也是这般站在雪地里,举着不及格的试卷对他说:"师兄,我下次一定会考好。"
这个傻子,永远学不会放弃。
"进来。"他终是心软了,"外面冷。"
白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他快步走进医馆,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储相夷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两人靠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储相夷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实验室气息,混合着风雪的味道。
"师兄,"白蔹轻声说,"我不会放弃的。"
储相夷没有回答,只是将他往屋里带了带,顺手关上了门。
窗外,朝阳初升,将雪地染成淡淡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