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端起做好的菜品来到后院,林乐钧偷偷瞄了一眼其他人盘中——
曹小明手捧着一碟整齐垒起的起酥小饼,饼面上皆用“自来红”印制了五种福字。
李虎将蛋白炸成了芙蓉花瓣的形状,以用特制酱汁调香过的蛋黄充当花蕊,远远望去甚是精致。
而陈一刀的盘中则摆了三颗剥过壳的水煮蛋,上面只撒了葱花,浇了汤汁,看起来平平无奇,似乎另有玄妙。
曾阿福正坐在石桌前饮茶。
见人过来,他放下茶盏,微微坐直了身子。
“福师傅,”曹小明先上前来,面上挂着笑,将酥饼朝着曾阿福推近了些,自荐道:“这是我家食肆做了三十多年的招牌酥饼,名叫五福饼。”
曾阿福仍端着那副威势逼人的模样,冷冷哼了一声,夹起酥饼放入口中。
这酥饼用了研碎的芝麻粉与茴香,椒盐调味,刚出锅的起酥饼皮薄而层次丰富,内里的鸡蛋馅则用的是熟脂油与葱叶炒制,豆酱增味,鲜姜汁液去腥。
虽然只是一道家常小菜,滋味却是非常不错。
曹小明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曾阿福的脸色,手心都在冒汗,直至盯着他咽下那口酥饼。
吃完了饼,曾阿福虽然并未做点评,眉心却略微放松了一些。目光再转向李虎的那道炸蛋。
李虎见状,立即站上前来冲曾阿福作了一揖,得意道:“我这道菜名作芙蓉蛋,是仁合楼招牌热炒‘羽族十式’其中一道,请您品尝。”
“仁合楼?”
曾阿福抬眼,冷着脸看向李虎道:“不过又是一个被城中名流捧起来的菜馆子,虚有其名,尽耍些花把式!”
听了这话,李虎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又只能生生咽下火气,看着曾阿福夹起盘中的炸蛋。
嚼了嚼,又夹了些蛋黄送入口中。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啪”地一声,骇得李虎连连后退两步。
曾阿福摔下筷子,厉声道:“油太腻,酱太咸!教人难以下咽!”
见他是这反应,李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咬紧的牙根抽搐着,却不敢反驳一句。
身为仁合楼掌厨,入行这么些年,他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而今离了仁合楼,已经没了退路。
来到香厨堂重新开始,心里就算再不服,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受着。
倒了茶水漱了好几遍口,曾阿福才继续尝起下一道菜。
“白煮蛋?”
他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一刀,夹起咬了一口。
蛋白被咬开的瞬间,浓郁的肉汁立刻喷涌而出,口齿留香。
这才发现,蛋底原来被掏出了一个小洞,蛋内塞着的都是肉馅。许是和蛋液融合的缘故,肉馅在富有嚼劲的同时,也不失柔嫩的口感。
曾阿福放下筷子,面色倒是缓和了几分。
向陈一刀微微点头,沉声道:“……还算来了个有些本事的。”
此话一出,李虎顿时忿忿地握紧了拳。
要知道这陈一刀从前所在的长春楼,与仁合楼可是出了名的对头。
仁合楼以各类宴席闻名,而长春楼则擅长功夫菜式,一家开在祁州东市,另一家则开在西市,平分满城秋色。
如今自己刚在这福师傅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而那陈一刀却得了夸赞,李虎只觉得一股怨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感,心情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曾阿福将目光落在桌上的最后一道菜——
盘中叠着一个被仿佛烙坏的发面大饼子,松松垮垮地折在一起,上面还撒了蜂蜜和糖,闻着倒是有一股奇特的异香。
“这就是你做的菜?”
他眉毛一沉,甚是不悦地看向林乐钧。
连个饼都烙不好,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经过比试的?
“是、是我做的。”
林乐钧上前一步,有些堂皇地开口解释道:“福师傅不是说做什么菜都随便吗,我就斗胆用鸡蛋做了一道糕点……”
“糕点?”
曾阿福重新打量着桌上造型怪异的大饼子,正要用筷子夹起,谁想这饼子做得极其柔软,稍使些力气就被夹断了。
他怒瞪了林乐钧一眼,沉了口气,重新又夹了一小块起来。
入口的瞬间,面色却陡然一变。
只觉得舌尖仿佛触碰到了上等蚕丝制成的绢帛,那口饼顿时融化在嘴里,还散发出一股怡人的甜意。
这种奇特的滋味,是他活了半生从未品尝过的……
曾阿福愣了愣,不可置信地夹了一块又送进嘴里。
被灶火烘烤得正好的饼皮略带酥脆,饼内则轻盈绵密,牙关甚至不用动一下,便在口中化开,还携着一股馥郁奶香。
这……究竟是如何做出这种口感的?
他皱着眉,转眼间又夹起一块。
……
看着曾阿福攒紧着眉头,很快便将盘内一扫而空。
其他三人见着这场面,亦是惊诧至极。要知道,就算是方才得到肯定的那道蛋塞肉,曾阿福也只浅尝辄止,仅吃了一口。
曾阿福放下筷子,直到最后也没猜得出其中奥妙。
他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脸上的那道刀疤仿佛毛虫一般盘踞着,看起来异常狰狞骇人。
“你这糕点是如何做成的?”
“倒是简单……”
林乐钧被他盯得心里一阵毛骨悚然,有些慌张地用手绞着衣带,讲出了舒芙蕾的做法。
听完后,曾阿福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
原来用的是搅得发白起泡的蛋清,难怪内里松软膨胀得仿佛棉花一样。
他阴沉着脸忽然站起身,来到林乐钧面前,庞大的身躯向下低了低,直直望入那少年略显惊恐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林乐钧……”
曾阿福撇了一下嘴角,抬手重重拍了两下林乐钧的肩膀。
“虽然投巧了些,但还算是个有些脑子的。”
感受到这阵突如其来的重力,林乐钧僵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手扶着桌子强撑双腿,这才没被他这两掌拍倒。
曾阿福看着日头,也到要准备晚膳的时候了。
他将袖子向上叠了叠,绕着这新来的四人踱着步道:“你们的菜我都尝过了。其中有些人,还算是个会做饭的。”
“如今来了我香厨堂,便收了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日后不管是烧火还是择菜,每天从三食做起,好好精进自己的厨艺。”
说话时他特意咬重了“烧火”和“择菜”两个词,观察着那伙新人面上各异的神情,而后露出古怪一笑。
“山中可不比市坊,难熬的地方多得很。究竟能在这儿留多久,就看你们今后的表现了。”
一袭话罢,曾阿福便回到了灶房里。
“我们这是通过了?”
曹小明半张着口,怔然看向身边众人。
林乐钧心里琢磨着曾阿福方才话中的意味,苦笑一声:“看样子……是的。”
没出一会儿,便有一个名作杨文贵的伙夫引他们来到前院,去厢房里分配了床铺。
这厢房是十人一居的大通铺。虽然住得人有些多,但整间屋子宽敞明亮,收拾得也是干净整齐。
李虎甫一进屋,便满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自打做了掌厨,他可好多年都没跟人睡过通铺了。
一旁的林乐钧却是欢欢喜喜的。
他的床铺靠窗,正对着院内的梨树。若是到了春天,梨花盛开簌簌而落,倒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床头放着的棉被厚实柔软,被褥四周铺得平整,床角也是严丝合缝的,可比家里的硬炕舒适多了。
趁着他们收拾行李的功夫,杨文贵与他们简单讲了香厨堂的起居规制。
堂内遵循书院院规,卯时起,亥时休。
每日早起后,先将今日食单张贴于食堂外。这食单由福师傅制定,菜品也会安排人于前一日下山备齐。
香厨堂内分为二阶,一是伙夫,一是厨司。每月每人轮休二日,如遇节日,则与学子同假。
林乐钧一边听着,一边打开包袱,把带来的衣物放进床下的衣箱。
这才发现包袱里竟还放着一双棉鞋,仔细一看,面子里子都是新做的,正是他的尺码。
这鞋应该是阿娘做的。
针脚细密,也不知道她究竟缝了多久,又偷偷塞进了包袱里。林乐钧心下一暖,将棉鞋整齐摆在踏凳上。
收拾好床铺,天色转暗,晚膳也已经开火下锅了。
香喷喷的牛骨汤,配上劲道可口的扯面,再淋一勺牛肉浇头,一口便叫人神魂颠倒。
晚课过后,食堂内的学子络绎不绝,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终于轮到伙夫吃晚饭的时候。
林乐钧一天只吃了一个柿子,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吃完一碗牛肉面,又跟着其他人一同将食堂清扫干净,在香厨堂的第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次日天刚破晓,悠远浑厚的钟鸣声于山间回荡。
香厨堂内也紧锣密鼓地起灶生火,为夫子书生们准备早饭。
今日菜单也被张贴在了厨堂外:
早膳——肉油饼,什锦馄饨。
午膳——肉酱卷酥,煨三鲜,烧菜羹,香稻饭。
晚膳——肉丁煨牛肉羹,荷叶饼。
林乐钧从床铺上爬起,简单洗漱后便也动身去了灶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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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露华食记(四)